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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恋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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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1: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浮生恋曲
                          (浮生三部曲之一)
                               张文凯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把神奇的钥匙,能够打开一扇秘密的门。据说,在那扇门的后面,是一个旖旎纯真的世界,那儿的天空是七彩的,闪烁着绚丽的光芒,乖巧的梅花鹿和兔子在无垠的青草地上漫步、打滚儿,鸟儿在枝头昼夜不歇的唱歌,水晶质的歌声跌落下来,碎成一地五光十色的音符。恋人们把誓言像花串一般挂在胸前,在清晨,在黄昏,双双对对愉悦地舞蹈,没有猜疑,没有嫉妒;爱情的种子自由地生长,无拘无碍,享受着阳光雨露、星星祝福和月亮的摇篮曲。
   是的,一定有这样一个世界,不必遵守俗世的律则,无须试探追究,每个跋涉者皆能找到甘美的绿洲,迷路的孩子总会看到一盏指引他归家的灯光,每颗真诚呼唤的心都有回应,在箪食瓢饮的寻常日子里共其朝朝暮暮,求其天长地久。幸福像红蜻蜓一般翩然飞临在人们的指尖上,依恋不去。
   对于岳梧风和甄箢慧来说,在他们平凡的生命里,曾经一度找到了这把钥匙,但,又失落了。一生就这么一次。
   那年七月,上海一个注定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下午,天空像口干涸的古井,惨澹骇人,炎毒的太阳一似野火焚燃荒原般熊熊烈烈,地面万物苟延喘息。梧风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确定自己是迷路了。一个星期前,一位多年未通音讯的中学时代的好友辗转托人送来一张喜帖,就冲着这份旧谊,他穿上唯一的一套西装,兴冲冲地下山来参加喜筵,可是一个多小时前刚从地铁站出来他就不辨方向了。找了这么久,问了不少路人,掌心里汗涔涔的,把手中的喜帖也浸湿软了。还是没找到上面标明的饭店,是地址写错了,抑或是一次恶作剧?梧风站在路边,倒有些进退两难了。街上车马喧阗,数不清的红男绿女穿梭不停;空气中充塞着类似无线电波受到干扰时发出的嗡嗡营营的声响;扑鼻而来的是陌生人的汗酸味、嗝儿味、香水味;这种种的声、色、味、形,有如一股脑地倒入一只煮沸的大锅中,用力搅拌着,热气腾腾地漾溢了出来,油腻、混乱、熏得人头昏脑胀。可怜他的这一套崭新的黑西装,经过一番奔波,早已显得灰扑陈旧,身体在衣服里像根煮熟的玉米棒子。他松了松领带结缓解窒闷,伸着脖子四处瞻顾,不觉流露出焦灼的神色,在路人眼里,他就像一个表演默剧的小丑;或许,不像是去参加喜筵,倒像是从葬礼上归来——都是俗常的人间悲喜剧。梧风有一副方正的脸型,轮廓分明,一双浓黑的剑眉,深邃的眼睛里时常流露出几分莫名的忧郁,挺直而崚瘦的鼻梁骨,嘴唇稍嫌薄了一些,不笑的时候总是紧紧抿着,笑起来嘴角微微向右上扬,肤色像秋天刚刚成熟的麦穗,一种悦目的浅棕。他掏出手帕揩了一下额头的汗,信步朝不远处的一座公共汽车站候车亭走去,准备在那儿歇歇脚,喘口气,再打听一次。这日头实在是太辣了。
??他来到候车亭,先浏览了一遍站牌,正欲找个面相和善的人询问地址,眼光此时却不期然地被贴在亭子广告栏里五花八门的海报中的某一幅所吸引,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招生海报,门类齐全,有乐器班、跆拳道班、插花班、烹饪班等,意在给大都市里为稻粱谋的劳苦大众在营营役役之余提供一两项消遣,培养一点兴趣,这倒迎合了都市人的心理需求,因此这类活动方兴未艾,永远不满额,永远在招生。把他的视线牢牢黏住的是一个奇怪的叫“美梦培训班”的项目,它的简介上这样写着:“听你说梦的人很多,肯陪你一起做梦的人却很少;到这里来吧,我们不是解梦的预言家,但愿意和你一道说说梦、做做梦,享受睡眠中虚幻而又容易流失的幸福瞬间。”梧风看后暗自失笑,难道“美梦”经过“培训”之后,也能像画眉、哈巴狗一类的宠物,招之即来,阿谀承欢?这倒是个新鲜的噱头。然而无论如何,他也动心了。他想起近来时常袭击他的一个噩梦。当下决定放弃参加旧友的喜宴,而去这个“美梦培训班”一探究竟。何妨去看看呢,他对自己说,如果能够帮我驱逐噩梦更好;不能,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趁此机会见识一下也好。他默记下地点,离这儿不远,步行即可。
??

[ 本帖最后由 浮世风车 于 26-2-2006 02:20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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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回他倒是顺利地就找到了目的地,是在一幢商业大厦的四楼上,报名手续也颇简单,只需填写一页表格,缴纳完一季的学费,学时三个月,逢周末上课,中途无故缺席、退学者不返还学费。他刚巧赶上新一季的开始,还有空额。梧风办过手续,直接来上课,教室排列井然有序,他经过一间从门缝里飘散出怪味菜香的教室;从另一间教室敞开的门看见里面十来个人无声地扭曲着各自的身体,做出诸般诡异离奇的姿势;又一间教室里一群穿着孕妇装的男人,挺着个可笑的大肚子,使出浑身解数在给手中的洋娃娃洗澡,满头大汗地体验着太太在妊娠期的种种辛苦。他找到“美梦培训班”的教室,已经在上课了,他悄悄推开虚掩着的后门,企图不引人注意地闪身进去,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包轻轻地放在桌上,默默地吁了一口气。室内窗明几净,冷气充足,窗前一盆洋常春藤枝繁叶茂,生机盎然,他感到一阵心旷神怡,适间在烈日下奔波的疲乏一扫而光,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不少。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人,年龄不等,相貌、气质殊异,可见都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和环境,然而目的都是一致的——为求一个美梦。“有天夜里,我在阳台上睡着了,梦见满天的星星变成金币,纷纷争先恐后地掉进我的口袋里,我高兴极了!可是等我需要用钱,把它们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却又都变成了石头。”一个清秀腼腆的年轻人说,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也自怅恼地笑了,他微微红着脸,大概对梦中的这等美事仍有几分留恋,同时也觉着了自己的天真。大家笑毕,一副轻柔悦耳的女声说:“这说明你是个浪漫兼现实主义者,既有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又有实干家的精神,知道世上没有不劳而获这回事。”说话的想必就是这个班的导师了,梧风不由得向她仔细看去,她亭亭地站在教室前面中央的位置,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光景,披肩的长发乌黑飘逸,脸庞是鹅蛋形,不施脂粉,眉毛淡淡的、弯弯的,眼睛像用山泉洗过一般清亮,看人时的眼神是柔和的、专注的,小巧的鼻子,匀称的嘴唇,下颔如同剔了核儿的荔枝,珠圆玉润地往下坠。着了一身藕荷色的连衫裙,益发衬得骨肉纤瘦。梧风觉得她像清晨旭日边上一抹淡雅的朝霞,清新美好。他记得招生海报上介绍她叫甄箢慧,某名牌大学心理学系毕业。
  这时又听一个身形瘦弱的女人伤感地诉说:“我梦见和死去的男朋友一起吃晚饭,我亲自下厨烧的菜,可是他一直说咸,不停地在找水喝。”箢慧思考了片刻,说:“也许你潜意识里对去世的男友有愧疚感。”那女人点点头,说:“他活着的时候,我老是故意找碴子跟他吵架,弄得双方筋疲力尽,后来他出车祸死了。醒来后我感到口干舌燥。”箢慧道:“你不能背负着感情的十字架生活,自己的健康也要关心,尤其是胃肠方面,不要以为是小病就置之不理。”一个胖姑娘雀跃地举手说:“我总是梦见我在吃冰激凌。”神情美滋滋的。箢慧转过脸来,善意地打趣道:“你要小心失去异性缘哦,要知道,冰激凌虽然是女孩的蜜友,但却是爱情的敌人,女孩子愈爱吃它,她的爱情愈容易像冰激凌似地化掉。”众人都领会地笑了起来,胖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跟着馋馋地笑了。梧风不觉被这一幕逗笑了,许是他的笑引起了箢慧的注意,她将视线投向他,微笑道:“我们班里来了位新同学,你能给我们说说你的梦么?”梧风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才确定是指自己,一下子被她所注意,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并且他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梦”,他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做梦。”他听见有人在窃笑。“哦?”箢慧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该说你是个幸福的人呢,还是悲哀的人?没有梦的睡眠就像没有鱼的海,你不觉得太单调乏味了么?”梧风涨红脸,分辩道:“我认为睡眠是最私密的享受,何必让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占有它,又何必把它说出来呢?更可悲的是,出现在你梦里的人和事,常常是你最不想见到的人、最不想发生的事,这样的梦境又有何乐趣可言?”他从来没对一个陌生的女孩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言辞锋利,语气铿锵,他先打心里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懊悔和歉疚了。箢慧却不以为忤,沉吟了一会,说:“是的,美梦醒来后令人惆怅,噩梦又使人不安,没有梦的睡眠也许是最纯净无忧的,可是许多人还是情愿有梦,因为我们活着;活着,就有做梦的权利。”梧风无语以对。这当儿又有人争着在讲述他的梦了,梧风已无心听了,坐回座位上,在心里默默地反刍她的这句话。 
  不多时便下课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箢慧把窗台上的洋常春藤搬了下来,关好窗户,和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教室。梧风挨延了一会才离开,他走到楼下的大门口,一群人站在屋檐下等雨停,有的在聊天,有的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雨中的街景,有的望着雨水落在地上激起的铜钱大的旋涡发呆。他看见箢慧也在其中,好像落单的样子,稍稍吃了一惊,走近她道:“甄小姐,你还没走?”箢慧看着他,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说:“哎,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有几个家就在附近的学生,冒雨跑回去了,有一个说会返回来给我送一把伞或是一件雨衣的。眼下又叫不到出租汽车。”梧风发现她私底下并没有上课时的从容自信,倒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找出许多话来自卫。不禁温厚的一笑,打开草绿色的单肩帆布包,取出一把雨伞,递给她说:“你拿去用吧。”箢慧诧笑道:“你比天气预报还准!”梧风道:“早上出门前看见火烧天,知道天气可能会变坏,顺手就带了伞,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不然要怪自己白带了一个负担。”箢慧犹豫道:“我拿了你的伞,你怎么回去呢?”梧风灵机一动,冲着她偏头一笑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喏,向左走四十步,拐个弯,就是了。不需要用伞。”箢慧会心微笑,眼前的大男孩,撒个善意的谎时还有一偏头的孩子气。她还在迟疑,该不该接受他的好意,那个老梦见吃冰激凌的胖姑娘不知从哪儿突然钻了出来,欢呼着说:“呀,甄老师,你有伞,太好了!你送我一截子吧,到前面那个公共汽车站。”箢慧这个时候倒不好推辞了,只得朝他笑了笑,点头道:“谢谢。”胖姑娘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同撑着一把伞离开,走出几步,箢慧忽然停下,回头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难为情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烁烁的牙齿:“岳梧风。”箢慧冁然一笑说:“再见!”有些人跟你说再见,是“永不再见”;而有些人说再见,是希望“再次相见”。梧风的心上仿佛有一阵和风轻轻吹过,他望着她的背影,伞下的空间被那胖姑娘占据了一大半,她被挤在一边,倒有半个身子淋着雨,不觉皱了皱眉,说不上来是苦笑还是怜惜。
??他第二次来上课,在楼下的大厅里便遇见了箢慧。一见面,她就把伞还给他,含歉笑道:“那天淋成落汤鸡了吧?”梧风说:“多少年没淋雨了,偶尔淋一次,有一种像小时候那样,在下雨天不顾大人警告、偷溜出去玩的新奇、自由、又有点忐忑的感觉,说起来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让我有机会重温了一遍;如果平白无故这样做,别人一定以为我疯了。”箢慧不禁菀尔。唉,他怎么能告诉她,那天晚上当他疲惫地回到山上的小屋时,衣服凌乱,从头到脚汩汩往下淌着水,鞋底黏着厚厚的黄泥杂草,这副狼狈相让在屋里等了他一整天的“唤来”都没认出来,还朝他狂吠了好一阵呢。梧风道:“听你说话有鼻音,倒像是着了凉。”箢慧说:“可不是,那天回去就感冒了,到今天还没好。”梧风暗笑道:“和胖子打一把伞,不吃亏才怪。”在电梯里,他从帆布包中拿出一袋草药,递给她说:“这是蓝萼香茶菜,我自己晒的,治感冒很有效。”箢慧觑着他的包笑道:“你这个老掉牙的包倒是个百宝箱呢,什么都能变出来,不如把它一并送我吧,看看里面还有啥。”梧风道:“这个包只听我的,你用就不灵了。这样吧,以后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再跟它说,看它能不能变出来。”箢慧卟哧一笑,收下他的草药。沉默少顷,她说:“待会儿下了课,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好么?”梧风问道:“去看病?”箢慧摇摇头:“是去看病人。”梧风道:“是亲友么?”箢慧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下课后,两人一同前往医院,箢慧在大门口向小贩买了些新鲜水果。进入病房,她走向窗边床位上的病人,梧风看见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脸像一张脆薄的生了黑褐霉斑的皱纹纸,目光呆钝。“伯父,今天好些了么?”箢慧俯下身来询问。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她父亲。“老样子,还能指望好起来么?拖时间罢了。”老头儿看起来痛苦不堪,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枯瘠的、青筋毕现的颈子上喉结明显地颤动。他混浊地咳了两声嗽,看着梧风问:“他是谁?”箢慧说:“我朋友。”老头想起什么似地骂道:“维毅这臭小子,我一把老骨头病在这里,没有多少天活头了,他还不回来看看我。”箢慧说:“也许他的学业繁重,再说苏格兰这么远,哪儿能说回来就回来,他在那边也惦记得紧呢。”老头叹了口气道:“昨天又梦见了他,抱着背着扛着一大堆行李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洋媳妇,一开口就用中国话喊了我声‘爸爸’,唬得我!”箢慧笑道:“您老的梦还真像连续剧,上次梦到他戴了博士帽,这回就娶了个洋太太,‘人生四乐’,您就帮他完成‘两乐’了,那他自己还能做什么呀?”老头道:“他就早点生个混血的孙子,让我也乐一乐。”大家都笑了起来。护士进来送药,老头忽然变得孩子似地别扭着不肯吃,箢慧温言相劝,哄着老人把药服下。邻床的病友感慨道:“你真是好福气,认了个孝顺女儿,我那儿子给我请了个护工,就当尽了孝了,推说工作忙,半年都不来看我一趟;唉,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头也说:“生儿养女,无非是图将来老了,有个病痛的,他们在眼前,觉得安心。他们翅膀硬了,都飞走了。”于是两个老人同病相怜,相对拍床嗟叹了一番。箢慧和梧风无事可做,又插不上话,只得守在床边默默地听着。老头诉完苦,回过头来,像是重新发现他似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梧风说:“我是甄小姐的朋友。”老头“哦”了一声,仔细看看他,若有所思道:“当初我想着如果维毅早些回来,我就把箢慧介绍给他。现在看来是迟了。”两人同时悟出老人话里的意思,知他误会了,不禁红着脸相互飞快的看了一眼。箢慧剥了一根香蕉给老人,佯怪说:“伯父,你扯到哪儿去了?担心我嫁不出去?”老头沉默地吃完了它,尔后伸过手来,握着梧风的手说:“维毅这小子没这福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待箢慧,她漂亮,心地又善良,谁娶到她,是三世修来。”梧风望着老人那只枯萎的、萤光绿的手,手背筋脉纵横,生命的能量正一点点消失,不禁有生命奄忽之感,他机械地点了点头。箢慧见状,忙插进话来,三人随意聊了聊,过了一会,她见老人已有乏倦之色,便嘱咐他好好休养,答应改天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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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从医院里出来,天边堆积着瑰丽的晚霞,路人行色匆匆,正是晚饭时分。梧风邀请箢慧一道用餐。他们去了一间杭州菜馆,各点了两道菜。馆子里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嬉笑喧闹,让人切实地有一种人生在世的感觉。在等上菜的间歇,箢慧道:“你的家不会真在教室的附近吧?”梧风用眼神表示了疑问:“有啥不妥吗?”箢慧笑道:“我按你说的方式走了一遍,向左走四十步,拐了个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梧风问:“什么?”箢慧说:“是一条光秃秃的窄巷子,巷底贴着告示:此路不通。”梧风差点儿喷茶,又笑又呛咳,连连摇头道:“看来撒谎不得,不然就要撞墙了!”箢慧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说了个善意的谎,不过一时好奇,想探个究竟罢了。”梧风说:“我住在近郊的山上,我在那儿有个私人的小气象站。”箢慧颇有兴趣地问道:“你做预测天气的工作,时间长了,会不会也培养出一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梧风说:“做得越久,反而越感到人类自身的渺小无能,自然的力量是不可知的,我们只有适应。就像天气也会观测失灵,明明预测是狂风暴雨,结果第二天却变得风和日丽,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反之就只有徒呼受骗了。”说话间,他们点的菜上桌了,箢慧舀了一只清汤鱼圆尝了尝,说:“好像味道太淡了。”梧风笑道:“想必是你感冒,嘴淡,我们应该去吃四川菜。”箢慧笑道:“我可是一向怕辣,宁可吃得清淡点。”两人边吃边说,相谈甚欢。
??席间,箢慧向梧风说起了老人:“他来听过我的课,那时就得了肺癌,常做噩梦。那个叫维毅的是他的继子,我给他写信,说你即使不能回来,写封信或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对老人心理上也是一个安慰,他都要死的人了,还希图你的什么?维毅回信骂我多管闲事,说他亲生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母亲带着他改嫁,虽然和老人在一起过了十几年,但是他没花过老人的一分钱,他是他母亲养大的,她死时他也自立了,搬了出去住,他提醒我他姓罗,不姓郜。不是精肉不粘骨,到底不是亲腹子,还是隔了一层。”梧风稍为沉默了一会,说:“血缘是一回事,人和人之间是要讲感情的,我父母都是地矿学家,常年南征北战的,父亲在我五岁时就离开了我和母亲,二十年来我没有见过他,我母亲去世前几个月给了我一个地址,叫我去认他,我去了,可是他另外有了家庭,不肯认我。”箢慧道:“你恨他么?”梧风无奈地苦笑道:“当你对一个人没有感情,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就只是陌生人罢了。”箢慧看着他,心头一阵恻惘。梧风说:“我现在明白了,对老人来说,让继子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认他,是他的一个美梦,尽管不可能实现。”箢慧叹了口气说:“人总是要走到最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东西多么平常,可是就有人得不到,或者,得到又失去了。”梧风道:“正因为这样,人们才盼望一个好梦,不管是在睡眠里还是现实中,是你说的,活着就有做梦的权利。”箢慧笑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与其让我去做美梦,我宁可活在别人的美梦里。”梧风嘴角一扬,调侃道:“你就不怕别人醒来后忘了你?”箢慧挑眉横了他一眼,说:“舍得把美梦忘掉的人真是傻瓜,被这样的人忘了倒兴许是我的幸运呢。”两人笑将起来。
??从餐馆出来,回望里面仍然是一片灯火辉煌,笑语喧哗,而他们已从那热闹里走出来了,两人都有点恋恋,舍不得立即说再见,沿着马路缓缓往前走着,月亮刚刚升上来,在一蓬繁密的枝叶间,像一只被哪个粗心的孩子失手放飞的白气球,险险地绊在枝丫上,随风轻轻摇晃,好似跳起来拉住那细线,就能把它牵下来,又好似它随时会飞走。走了一段路,箢慧忽然惊觉笑道:“再往下走,你就要把我送到家了!”梧风讪讪地挠挠头,说:“送你回家不好么?”箢慧含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介绍你给我爸妈认识呀。”梧风便识趣地止步,回头数了数路旁的行道树,鼓勇说:“那么,如果今后我来见你,就站在这第二棵香樟树下,好吗?”箢慧含笑不答,独自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脸来说:“在第七棵树下吧,这样我就能看到你来了。”回来的路上,梧风步伐轻快,满涨的欢悦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像一只经霜的石榴,兴奋地绽开来,露出一粒粒晶莹饱满如同珍珠似的籽。他为自己的高兴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纵身一跳,从头顶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卷成一只哨子,随口吹了起来,怎奈这叶哨五音不全,只发出一阵“呜呜”的音调,呜咽似地,然而这声音在他听来已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了。大凡人在恋爱时都会变成无师自通的音乐家和才华横溢的诗人罢?他自嘲地这么想。
??从这以后,他们便常常见面。看电影、在咖啡馆里交谈一下午、或是穿街绕巷地去寻访可口的小食店;两人时常到海边消暑,看潮涨潮落,奔跑着、欢笑着,兴之所至,箢慧也会出题考他:“哪,有个人在沙滩上走路,回头去看,却没有发现脚印,为什么?”梧风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唔,那人会轻功么?”“错啦,他是倒着走的!”笑声随着浪花卷来又退远。有时他们又像两个偶然遇见的游客,安静地并肩坐在岩石上看海,落日是酣艳的胭脂红,扁一点,圆一点,大一点,帆也似地缓缓往下降,映红了整个海面,波光粼粼,细碎的金光像无数的小鱼儿在水里跳跃嬉戏,闪得人眼花;两人被这一幅美景所吸引,怦然心动,或欢喜赞叹,或屏息凝视。
  两个月后,老人死了。梧风陪着箢慧把他送到殡仪馆火化,老人生前没啥交游,逝后冷冷清清。他们站在走廊里等着老人的骨灰送出来,箢慧怅然说:“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梧风道:“至少他是带着美梦离开的,还有很多人继续做着噩梦活在这世界上,不知道哪一个更值得羡慕?”箢慧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区分美梦和噩梦呢?”廊下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天井,墙角砌着红砖花坛,栽着一簇簇黄色的菊花,有的开得正盛,有的已是沾染了风尘的萎败,花下杂生着酢浆草,自在地开着粉红色的花,并不因为是配角便减了三分颜色。梧风弯腰摘了一片酢浆草的叶子放进嘴里缓缓嚼着,酸酸涩涩的。他说:“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怪可怕的。梦中,我护着一盏烛火在荒野里赶路,四周黑漆漆的,听得见狼嗥,和其它野兽的嘶叫声,脚下坑坑洼洼,几次险些摔跤。我走得很急,仿佛是要赶回家的样子,可是我好像迷路了,越走越远,越觉得陌生,这时候,我父亲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烛光映照下,他的脸可怕极了,鹰鼻鼠目,比现实中更显得狰狞阴险,他冷冷的看着我,突然一口气吹灭了我手中的蜡烛,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我拼命的跑,想跑出这黑暗,脚下蓦地一绊,重重地摔了个跟头,醒了。”箢慧听完,静默良久,方道:“让我们做噩梦的往往是我们最亲的人,那些伤害我们的外人,提起来大不了嘻笑怒骂一番,还进不到梦里来;只有亲人的伤害让人无法释怀,哪怕嘴上说不在乎,可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到梦里来折磨人。”梧风说:“我想美梦同噩梦的区别就在于:美梦是为我们爱的人做的,而噩梦就留给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吧,因为他们在噩梦里似乎也没有好下场,我父亲在我的梦里大概被恶狼吃掉了。”箢慧忍不住一笑,促狭说:“多么奇特的报复方式!”梧风正色说:“我不想报复,只想报答。让自己活得快乐,就是对我母亲最好的报答。”箢慧动情地颌首。老人的骨灰送出来了,他们办好安置事宜,将它存放在一格柜子里。所有人,无论寿夭穷通,死后都不过是这二尺见方的归宿,或是躺在棺椁里成为蝼蚁的美餐,何事不灰飞烟灭?而人们又如此恋栈人世,想必是仍然勘不破一个“情”字罢?箢慧在老人的骨灰盒前上了一炷香,和梧风一道离开了。他们在外面吃了一顿午饭,梧风有事要赶回山上,两人就此道别。??箢慧回到家,沙发上坐着客人,她父亲一见她就说:“你来看看,这是品翔送给我的盆景,难得一见的精品。”萧品翔站起身来招呼道:“箢慧,你回来了?”箢慧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她父亲甄先生是退休的机械工程师,方面大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花白,六十开外的年纪,衣履简便。闲暇喜欢莳花弄草,最近又迷上了收藏盆景,靠着自己的那点入门知识和亲友的赠送,藏品也日渐丰富。这当儿他正对手中的那件盆景羡叹不已,但见碗口大的紫砂盆上,一方玲珑透漏的瘦石间横生出一株绒针柏,虬枝苍劲,俯冲旋曲,状若蛟龙探海,气势磅礴,又如悬空而写的草书,潇洒隽逸;盘根错隆,苔草丛生。品翔说:“我前两天帮一位客户打赢了官司,他要谢谢我,我知道他收藏盆景,可巧伯父也有这样的雅好,就问他要了一盆来送给您,也算是借花献佛吧。”甄先生道:“眼下像你这般敬老的年轻人不多见了。最近都接了些什么案子?”品翔道:“都是在帮那些离婚人士争财产,乱得像打仗。能有空儿来府上坐坐,真是觉得神清气爽。”说完微笑地看了箢慧一眼。萧品翔是个白面书生型,眉眼和顺,鬓角长得很低,刮得干干净净,高鼻子,线条坚毅的嘴巴,颇有几分王孙气质,就可惜走路时的外八字明显了一些。甄先生摇头叹息道:“现在的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搞得乱七八糟,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惹来一大堆麻烦。哪儿像我们当年,认准了一个就是一辈子,我和你甄伯母结婚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当然,功劳主要在我,我总是让着她三分。”
??“是是是,谁都知道你是个模范丈夫,行了吧?”甄太太说着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刚睡完午觉,却收拾得头脸整洁。她是个保养有素的中年妇人,白皙丰腴,眉目间隐隐然含威不露,花腔女高音的声线说起话来却吹气如兰。她含笑带嗔地看了甄先生一眼。品翔欠身向她问好,又为自己上门叨扰道歉。甄太太招呼他重新落座,道:“你常来玩儿,我才高兴呢。嘉棣和箢慧在家一刻也待不住,老往外跑,不知道是不是外头有金子等着他们去捡,可是也不见他们拿回一两半两的呀。孩子大了,做爹娘的也管不了这么多。”品翔笑道:“我母亲也经常这样说我呢。”甄太太道:“对了,上次从新疆回来以后,还没见过你母亲呢,她可好?”品翔说:“一切都好。她常说那次跟旅行团去新疆,最大的收获不是旧地重游,见到许多老朋友,而是认识您们一家新朋友。”甄太太感慨道:“可不是,当年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都是一处的,可就是谁都不认识谁,反倒在这时候认识了,也是缘分。”品翔笑说:“我还记得上次在新疆时,箢慧不吃羊肉,一天三餐只能吃水果,害得她拉了几天肚子。”甄太太说:“这丫头从小就不吃腥味重的东西。”说着,嘉棣回来了,她哥哥数年如一日,穿得像美国电影里的踢踏舞明星,大翻领的花格子衬衫,套着一件白色的西装,肘弯的皱纹比老寿星脸上的皱纹还要多,梳洗得油头滑面。他和品翔寒暄几句,甄太太仔细端相着他道:“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也不回来转一转,家中有事都找不着你,简直白生养你这个儿子!”嘉棣诉苦说:“公司刚刚成立,万事起头难,其他几个合作者又不顶用,大小事都要我一手抓,忙得个脚底朝天,这几天睡在公司的硬板凳上,累我腰酸背痛。”甄太太娇宠地道:“我就说你瘦了,今天回来好好补一补,累垮了身子,赚再多钱有个屁用?”说完一瞧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来道:“也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品翔,你今儿就留在这里吃饭,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品翔连声答应。甄太太要箢慧跟她一块儿下厨,箢慧正闲坐无趣,巴不得一声,随母亲进了厨房。
??母女俩在里面洗洗切切,只听得外间三个男人在纵论股票和时事,谈笑风生,箢慧一动念,想到了梧风,失手将鸡蛋打在碗外,甄太太怪道:“你看,蛋清蛋黄的流了一桌子,还不快拿抹布来擦掉,笨手笨脚的,都是平时惯坏你,今后多跟我学学,免得让品翔笑话咱们家没家教。”箢慧不怿说:“我不会做家务,关萧品翔什么事?”甄太太瞟了她一眼,说:“你就一点看不出来?他三天两头往这儿跑,难道真是来陪我和你爸两个老厌物?你也老大不小,你二婶和大姑妈都把女儿嫁出去了,我可不能让她们笑我把姑娘留在家里养老!我和你爸对品翔都很满意。我有两张歌剧的票子,今晚你同品翔去看。”箢慧急道:“我不去,我今晚还有事呢。”甄太太狐疑地觑着她说:“你是不是在外头交了朋友?别以为你大了我就管不得你,你谈朋友要先过我这一关,你可不是没人养的野丫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丢人现眼。我生你养你,没指望享你的福,可是也没打算受你连累!”嘉棣在客厅里大声嚷饿,这一打岔,甄太太加紧了手上功夫,没再往下说,箢慧别过脸去,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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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天来了,因为箢慧此前屡次表示想到山上来看看,梧风便在一个春阳煦暖的日子邀她上山。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脚旁的青草长势漫无章法,却生气勃勃,有的长得已能没胫,有的才刚刚从土里冒出绿芽,猛一看,就像一条绿虫刚钻出地面,惊奇地、怯怯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草丛中挺生着各色野花,盅形的、调色盘形的、满天星形的、红的、浅紫的、娇黄的、纯白的,不分疆域,没头没脑、毫无心机地地开成一片,像一群咶噪活泼的小侍女在为准备公主出嫁的新衣而忙碌乱撞,一团高兴。
??中途,箢慧走累了,两人便坐在树下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上小憩,四周时而飞来不知名的蜂蝶,或蹁跹起舞,或敛翅驻足,一点都不怕人的样子;空气中扬散着一股恬淡的花草香,从浓浓的绿荫间筛落下来的斑斑点点的阳光,像一件炫目的豹皮背心,使人微微地出了一身汗。箢慧眼望周围,欣然的叹口气说:“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这些花,这些草,明明有许多都叫不出名字,却觉得像老相识。好像它们是专为我开似的。”梧风笑道:“我也有同感,每年春天见到它们,都忍不住会说:‘啊,你又换了件新衣裳,比去年漂亮多了!’大约是我们比别人更能欣赏它们的缘故。”箢慧笑道:“你有心事一准也会说给它们听。”梧风摇头道:“我怕讲给它们听以后,它们都不开花了。”箢慧不明白,梧风说:“何必用世上的俗事去打扰它们呢?”箢慧调皮地一笑,说:“我以为你在山上待久了,整个人已经置身红尘外了。”梧风无奈地一笑,道:“我也是凡胎肉身,吃五谷杂粮,哪儿能够免俗呢?”
??这时,一只灰蓝色的鸟儿落在他们近旁的一丛杂邋的荆棘上,婉啭鸣唱。梧风说:“这是红嘴相思鸟,我每次看到它们都是成对的,附近一定还有一只。”话音刚落,另一只鸟便飞过来了,也停在荆棘上,两只鸟儿亲密地互瞅着,时而转过头来,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佻皮地打量着他们,叽喳议论了一会,又一齐扑翅飞走了。箢慧惋惜道:“一定是被我们惊走了。”梧风道:“它们在大自然里,简直不知人类为何物,也许只是把我们当成两棵会行动、会说话的树罢了。”箢慧微喟地说:“生活在这里,就是做蚂蚱也是快乐的吧?”梧风伸手从石头旁拔下几根草,箢慧问道:“你在干什么?”梧风笑道:“你不是说蚂蚱么?就给你编一只蚂蚱。”箢慧惊喜地说:“你也会弄这个?”梧风说:“小时候,我母亲常常抓一把草来,给我编各种动物,我在一旁看着就学会了,可惜现在大多数编法都忘记了。”说着,他已娴熟地编出了一只绿油油的蚂蚱,神态毕现,栩栩如生,使箢慧在拿着它的时候不得不稍微捏紧点,生怕一松手它就后腿一蹬,逃了。箢慧拿着这一只,道:“还有一只没编呢。”梧风一时没有意会过来:“什么?”等他明白时,再看箢慧,她的脸颊已经泛起红晕;他傻傻地一笑,又编了一只蚂蚱,说:“好了,现在它们不孤单了,是名副其实的‘快乐的蚂蚱’。”箢慧抿着嘴,含笑不语。两人休息够,继续朝山上走去。
??经过一条溪涧,梧风指着上游说:“喏,再往前走一段,就到我的家了。”箢慧停下来,蹲身凑近溪水,将手探进水里,山涧比城中的自来水更冷冽一些,但还不至于教人立刻缩回手。她用一只手慢慢地拨着水花,小溪清澈见底,一颗颗圆滑的、花纹好看的鹅卵石乖乖地躺在下面,在摇曳的水草间,就像一尾尾熟睡的鱼儿,还冒出五彩的鼻鼾泡沫。梧风也随她蹲了下来,掬了一捧水,喝了几口、洗脸,顿时觉得一股清凉逼走五内浊气,整个人精神大振。他道:“你试试。”箢慧学他的样子,却不小心被水呛到,咳了起来。梧风轻拍着她的背,笑道:“果然是城里来的大小姐,不惯我这种山野村夫的生活。”箢慧不服气地说:“你在这儿住了多久,我才来了半天,如果待长了,我肯定比你行。”梧风微笑着摇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儿,箢慧又道:“养鸡和织布总是女人比较在行吧?”梧风说:“那盖房子该是男人比女人强吧?”箢慧道:“光有间房子,没吃没穿的,怎么能活下去?”梧风道:“就算锦衣玉食,没有个遮蔽风雨的地方也不行呵。”箢慧赌气说:“反正就是女人的本领比男人大!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梧风逗她说:“好好好,本领有天大的小姐,我可要先走一步喽,你独个儿慢慢说吧。啊,想起来了,山中的老虎经常来这里喝水,不过我不用替你担心,老虎也听你的话呢。”箢慧又羞又恼,急道:“你——”一语未完,就势掬起水泼向他,淋了他一头一脸,梧风作势反攻,箢慧站起身闪避,两人笑闹起来。不意间一只草编的蚂蚱从她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水面上,梧风眼尖,首先发现,叫声“不好!”,弯身去捞它,这一带水流湍急,蚂蚱随之漂着,忽左忽右,忽浮忽沉,竟是抓不着,跟着它小跑了一阵儿,梧风索性跳下水去拦截,可恼它又偏偏从他的指缝间险险地钻过去了,顺着一个较陡的坡势流下去,无影无踪。梧风回到岸上,两只裤管湿了大半,他倒掉鞋子里的水,恼说:“没捞着,你那只蚂蚱又变成孤单的了。”箢慧安慰他道:“再编一只不就行了?倒是你,都弄湿了,当心招凉,虽然有太阳,这山上还是挺冷的。”两人又沿着溪涧往前走,梧风回头望去,只见夹岸高矮不齐的树上落下许多红的白的姹紫的金黄的柔蓝的花瓣,纷纷一阵花雨似的,漂在水面上,随波而去,心中一阵惘然。
??尽管发生了这意外的小插曲,却没有影响他们的兴头,两人一路上仍然意兴勃勃,见花闻花香,见草说草好,听见鸟鸣就学鸟啼,玩得不亦乐乎。等到达目的地时,日正当空,梧风的湿裤腿也干了。眼前是一间围着竹篱笆的红砖屋舍,有前后两院,青翠欲滴的竹枝竹叶围成圆弧形,竹竿子上缠绕着淡紫和粉红的牵牛花;屋子的墙上爬满了茂盛的青藤,五角星形的叶子像无数肥绿的小手掌在风中招摇,煞是可爱。梧风推开竹篱笆的门,一条大黄狗奔过来,同他亲热个不休,他转向箢慧说:“这是唤来,我在街上看到它流浪,唤了它一声,它就跟我来了,所以起这名字,养了三年了。”箢慧也试着唤了它一声,唤来先是对她低吠几声,继而摇尾亲近,最后干脆肚皮朝天地躺在她的脚下,央她挠痒。箢慧笑道:“它倒不认生。”梧风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来,原来它也是个‘人来疯’!”两人进到屋里,室内布置得朴素可喜,正中一套没有髹上油漆的原木桌椅,木材原有的瘢痕像图案一样烙在上面;墙上挂着多幅镶了框子的植物标本,形态各异,叶子丝缕纵横的脉络清晰可见,如同掌纹。角落的柜子上摆着许多竹编和草编的小玩意儿,有的还上了颜色,也有编了一半未完工的作品,兀自伸着长长的竹篾,像山鸡的尾翎。另有两格内间,想必是卧室和厨房了。梧风招呼箢慧坐下,自去厨房泡了两杯茶端出来,说:“这是我用储藏的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烹的茶,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尝尝看。”箢慧啜了一口,她不懂品茶,却极爱萦绕舌尖的那股子微苦的清馨,细意的回味着。饮着茶,她想起了个现实的问题:“在这样的地方,你靠什么生活呢?”梧风淡然一笑,道:“大三那年,母亲去世了,给我留了一点钱,我就退学来到山上,建了这个小小的气象站。我给山下的一些单位提供气象服务,有时也给上山的游客当向导,对了——”他指了指前院里晒着的各种草药,“我还卖这个给中药店。钱不多,但够用了。”顿了一顿,他问道:“你会嫌我穷吗?”箢慧笑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而且我自己也会挣钱,我只想将来和你一起掘井种菜。”梧风喜上眉梢,但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怕你不习惯。”箢慧道:“又来了!你能习惯,我就不能习惯?”梧风说:“我是怕委曲你。”箢慧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自己的选择,哪儿谈得上委曲不委曲呢?”桌子上方吊着一盆碧冬茄,正是开花时节,深绿的枝叶间涌出一大朵一大朵紫红色的艳烈的花,喇叭状的花瓣尽力向外张开,露出淡黄的花蕊,引来一只白底黑纹的蝴蝶绕着它翩跹,他们都闻到了一阵悠远的、仿佛不属于尘世的清香。
??梧风领着箢慧去后院参观他的小气象站,将百叶箱、风向标、日照仪、辐射仪、雨量计等一一介绍给她。唤来一直跟着他们,尽情地撒欢。他还在空地上种上了蔬菜,红的蕃茄,绿的辣椒,正开着嫩黄花朵的丝瓜架,一畦油亮的薄荷。箢慧问道:“每天都和这些仪器、数据打交道,不枯燥么?”梧风说:“做了就会喜欢的,看天气的脸色比看人的脸色舒服多了,而且百看不厌,我对这里飘过的每一片云都很熟悉。”箢慧道:“真的?”梧风笑道:“真的,哪怕它们变成雨落下来,我也能分辨出它曾经是哪片云。”箢慧也笑了:“你这么能干,那就让你来生变成一场雨好了。”梧风看着她,认真地说:“好啊,如果有下辈子,你做云,我就做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好!”箢慧道:“又说呆话了!”两人只顾说着话,不觉已是饥肠辘辘,腹中拉起了警报。箢慧笑道:“有你这样待客的么?把人请来,就招待了一杯茶。”梧风一拍脑门子,连忙打恭作揖,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光用嘴巴说话,忘了它还有吃的功能。爬了这么久的山,你一定饿了,我这就给你弄吃的,你再等一会。”他在菜地里很快地挑拣了一番,两只手在胸前合抱着一堆菜,笑道:“回屋里去,我掌勺,你指导。”箢慧说:“别盼着我,恐怕我还得跟你学呢。”他们来到厨房,把菜蔬洗了一遍,开始讨论做法。箢慧竭力回想她母亲烧菜的过程,梧风则信心十足的建议照他的独创方法来煮。结果是两人在手忙脚乱中居然也做出了一桌子的菜,色彩鲜艳,香气扑鼻。梧风挟了一筷子蕃茄炒蛋送进嘴里,苦着脸道:“噫!原来是中看不中吃,这太咸了。”箢慧端起薄荷汤来瞧了瞧,也皱着眉说:“呀!汤面上还有一条小虫子,这就是荤素搭配?”梧风说:“盐是你放的!”箢慧说:“可菜是你洗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抬杠说笑中把所有的菜吃个精光。
??日已偏西,梧风送箢慧下山,林中倦鸟归巢,一片啁啾,有雏鸟在窝里引颈待哺,有爱侣在巢中相偎,沿路的野花大都也阖起了花瓣,昏然欲睡。山风寒意袭人,箢慧穿着梧风的橄榄绿外套,顺着狭窄的石阶拾级而下,山林中的光线像一盏过滤了的琥珀酒,是澄净的赤金色,又带着一种水彩画般的朦胧,淡淡地洇开来。她回头望着深蓝的天际,太阳已失去灼目的光芒,变得柔和安静,但又不失明快的色彩,上层是玫瑰红,中间是橘黄,下面簇拥着锦缎般的云霞,美得出尘,却稍纵即逝,一如她内心满溢的幸福感,炽烈、却无法捕捉,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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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一天,两人一时兴起,一同去金山吃道地的枫泾丁蹄和状元糕。有好兴致未必有好运气,等车子一路辗转颠簸到终点时,他们才发觉那黑心的司机为了赚路费,竟然把他们哄上车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两人随其他乘客灰头土脸地下了车,是个看样子人烟并不很稠密的村落,往来者皆是本地的子民,荷锄的农夫和头戴编织斗笠的村妇,一律粗眉大眼,面色黝黑,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梧风到不远处的小杂货店买了两瓶汽水,顺便打听一下,始知此地荒僻,少与外界接触,每天只有早晚两趟班车,还常常延误。他回到原地,向箢慧笑道:“糟糕,不定今天我们得住在这儿了。”箢慧说:“奇怪,这些人说的明明是上海话,可我就是听不懂。”梧风说:“各地都有自己的口音,他们的口音比较重,我也是边比划边猜地听懂一部分。”箢慧说:“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没有恶意,尤其是小孩子,笑起来牙齿好白。”
  两人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在晚班车到来以前,四处逛一逛,也不枉此趟误行。他们跟随农人来到田边地头,极目是一片在阳光下绿得晃眼的稻田,在风中翻着绿色的波浪,他们霎时觉得连呼吸的空气都变作绿色的了。一群白鹭鸶蓦地从远处的田间飞起,在太阳多彩的光晕里越飞越高,直到看不见,像一堆雪溶化在阳光里。一只红蜻蜓栖在叶尖上,动也不动,俏薄的纱翼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像用金丝银线捶打成的。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近旁的河沟里,有农妇蹲在河边洗衣物,顽童们在水中戏耍,快乐的叫嚷声清脆嘹亮。梧风捡拾起一块石头,起了个势子,朝河里掷去,只见石块一次接一次地迅捷地掠过水面后才沉没。“六下。”箢慧说。梧风满意地点点头:“嗯,是个吉祥的数字。”箢慧问:“怎么讲?”梧风笑道:“六六大顺呀!”两人又继续步行了一段,经过一座破败的土堆似的山丘,四周还分布着更小的土丘,从该地矗立的纪念石碑上得知此处是古人类的文化遗址,距今四千年前,便有先民在此生息繁衍,彼时已能制作石斧石镰,种植蚕豆、花生、甜瓜,且酿酒成风。两人看毕诧叹了一回。箢慧说:“真想不到,我们脚下这片枯骨朽骸,断壁残垣的地方,也有过一番繁华。”梧风说:“他们该是最早的上海人了,我们还是他们的后代呢。”箢慧道:“是啊,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么说,我们算是误闯误撞地找到祖居了。”梧风道:“还不止呢,想想看,如果在这个繁育环节中少了一环,就可能没有我们;或者,我们分别生在不同的时代和地点,也可能永远遇不见,真悬!而我们竟然能在几千年以后认识,这不是奇迹吗!值得为此向上天、祖先顶礼膜拜和感激。”箢慧笑道:“照你这么说,人和人的联系就是一次奇遇,生命真是又脆弱又强韧!”梧风点头同意:“所以人们应当相爱,而不是仇恨。把这么可贵的缘分用来互相残杀,真是糟蹋了!”箢慧笑道:“你这套理论可以搬到联合国的讲堂上去说了!”梧风憨憨地笑了一笑,说:“这些话我只想对你讲,尽管我有幸和别人生在同一时代和地域,但到底是漠不相关,只有你是不同的。”箢慧故意偏着头,扬起嘴角发问:“哦?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多一个鼻子还是眼睛?”梧风也故意逗她,说:“认识你至少让我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想收集别人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出一本书的幻想家!”箢慧还没听完,便已笑喊地追着他要打,两人绕着身后一棵足够三四人合抱的老槐树且追且逃,孩子似地欢快。
??闹累了,他们并肩坐在绿荫如盖的树下,乘凉休战。阳光和煦,清风拂面。梧风抬头望望苍老遒健的树干,说:“这棵树总有好几百年了吧?”箢慧说:“数一数年轮不就知道了?”梧风道:“那得把它锯断了,不好。它在这儿餐风沐雨地站了这么多年,一定见证了无数人事兴亡,简直就是一部历史。”箢慧叹道:“可惜不能开口说话。”梧风道:“草木真是有情的,因为它们有生命,也会经历生老病死,但凡有生命的东西,都不会无动于衷。我相信,这棵树把它每年看到和听到的事都刻进了年轮里。”箢慧“呀!”地一声叫道:“那它不是把我们刚才说的话都记下来了?”梧风笑道:“我可没说什么,坏话都是你说的。”箢慧觑了他一眼,佯嗔说:“要罚也要先罚你!”沉默了片刻,梧风说:“你猜这棵树让我想到什么?”箢慧道:“什么?”梧风说:“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他们不就是在槐树下相识、定亲的吗?”箢慧说:“所以《天仙配》又叫《槐荫记》,对不对?”梧风点点头:“你不觉得我们跟他们很像?”箢慧默想了片时,摇头说:“哪里像?他们最后分开了,别乱打比。”梧风笑道:“当然我们不会天上人间的分开,我的意思是,我就像那个一贫如洗的戆董永,你好像那——”不待他说完,箢慧已抗议道:“我不要做仙女,成天飞来飞去的,我头晕!”梧风忍不住笑开了,说:“谁安排你做仙女了?我是说,你就像土地公手中的那根拐杖,一棍子打醒了我。”箢慧羞恼地瞪了他一眼,说:“又来笑我!”梧风连忙操着戏剧腔的念白,作揖讨饶道:“岂敢,岂敢,小生一时忘情,倘有得罪之处,还望小姐宽恕,小生这厢行礼了。”箢慧“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别人是武疯,我看你是文疯!”继而眼珠子一转,生出个念头:“不如我们也在槐树下许个愿,看看神话故事到底灵不灵?”梧风犹疑道:“行吗?会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箢慧说:“哪有这么倒霉?我偏不信这个邪,就要试一试。”梧风看着她,郑重的一点头。两人平气静心地跪了下来,朝着老槐树,双手合十,诚心祷告。箢慧说:“老槐树,希望你能听到我们的话,并且保佑我们。我们只想在滚滚红尘里做一对平凡的夫妇,共用一副碗筷,一套枕被,我们可以吵嘴、斗气,但当风雨、疾病、灾祸袭来时,能够手握手地一起撑过去;在日常生活琐碎的甜蜜和悲凄中白头到老,最后同寝一个墓穴。我们不指望我们的爱情故事会流传后世,只愿在临终时让我们确实地知道,我们曾在这个世界上笑过、哭过、爱过。”梧风接着说:“如果你答应并且庇佑了我们,那每年的今天我们就会来拜你的!”箢慧攒眉说:“还差了一件信物。”梧风想了一想,从身上解下一把钥匙,道:“用这个吧,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们的爱也是独一无二的!”两人合力在树下挖了一个小洞,将钥匙埋进去,又密密实实的填上土,做了标记,确保万无一失,不会被雨水冲走,也不会被野猫刨开。做完这一切,他们像分享一个秘密似的又快乐又羞涩地相视一笑。晚班车来了,他们在泼墨般的暮色里踏上归程时,才想起并未吃到计划中的丁蹄和状元糕。
  箢慧生日的那天,梧风下山来为她庆祝,两人在最爱去的一间小店里吃饭,老板早与他们相熟,得知当天是箢慧的生日,特地吩咐厨子煮了长寿面。少顷,面端上桌,箢慧笑道:“中国人的迷信,过生日吃面是象形,结婚吃枣、花生、桂圆、瓜子是象声,总能想出那么多东西来配搭。”梧风道:“大约人们的愿望都是相似的,所以这些习俗可以流传下来。小时候我母亲告诫我,不能用手去指天狼星,否则就找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不知道这又是哪一说。”箢慧笑道:“有许多避忌是理由不太充足的,说出来让人啼笑皆非,——你指过吗?”梧风笑道:“哪儿记得那么多?好像指过一两次吧,小时候对这些迷信的说法是又害怕又好奇,总忍不住想偷偷犯禁,看看后果是不是真的。我是不相信这些的。”箢慧虽然有点不高兴他犯了禁,但也不免含羞白了他一眼说:“你现在知道是不怕了。”梧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是啊,现在我有了你,当然知道这些迷信都是假的,不怕了。”箢慧微红着脸低头吃面,只作不理他。梧风吃得有些心有旁骛,不时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那天的天气阴晴不定,整个下午都艳阳高照,这会儿近黄昏时,却已乌云密布,并且似乎暮色每加深一分,云中的雨意也随之加重一分,整个天空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的演出。箢慧问他,他只是故作神秘的笑而不答。吃完面,梧风兴致高昂地一把牵住她的手,说:“我有生日礼物送给你,跟我来!”他牵着她的手跑出门,横穿过刮着大风的街道,和惶乱的人群,一口气跑到附近的小公园里的一座凉亭下,四周无人,天上却是黑云翻涌,热闹非常,突然,暗沉沉的天空仿佛裂开一道口子,噬人的电光一炸,若无数烟火绽放,天空显出璨斓如万花筒一般的图案,闪电的形象千变万化,一时像一朵银铸的、怒放的龙爪菊;一时像一株倒挂的、嶙峋的枯枝;一时像一张细密的蛛网;一时又紫光激闪,像在狂烈地舞蹈;有雷声如虎啸狮吼,自天际动地而来。梧风从箢慧的身后环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生日快乐!”箢慧惊异道:“你怎么想到这个?”梧风赧然一笑,说:“是老天帮我的忙,昨天预测到今天可能有一场雷阵雨,我一直担心下不了。想送你件礼物,太便宜的配不上你,太贵的我又买不起,就把这闪电当成我为你放的一场烟花吧!”箢慧无语,在他结实的臂弯里,望着这满天令人觳觫又令人狂喜的烟火,不觉潸然泪落,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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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交往到现在,感到时机成熟,两下里一商议,遂决定正式登门拜访。梧风的母亲已逝,生父又不认他,等于无人过问此事。箢慧这边可就不一样了,她父母向来以儿女的终身幸福为己任,把她的婚姻大事看得很重,以前说媒的也不是没有,但都被她母亲以挑剔的眼光一一回绝掉了,一门心思地要为她作成一桩既体面又实惠的婚事。所以当甄太太得知女儿果然在外头已结交了朋友,且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便先有了几分不乐意,再听箢慧把梧风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明白,更是火上浇油,又气又急,气的是女儿自作主张,没把老俩口放在眼里,完全不理会他们的一片苦心;急的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花也似的姑娘,竟然就要被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夺了去?真个是应了那句“好一块羊肉,竟落在狗口里”的俗话了,那她此前的种种努力岂不是枉费了?种种计划和愿望岂不是泡汤了?但甄太太到底是人生阅历丰富的人,很有些处变不惊的本领,她当下不动声色,只说终身大事不可儿戏,要从长计议。一转背便向老伴儿发急,甄先生做人很开通,他说:“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娘,你替她操心,撮合得好,她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未必谢你。万一出了岔子,她怪你多事,以后稍有磕碰就回家来哭闹,看你受得了受不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就随他们自己去罢。”甄先生有一肚子精巧的俗谚俚语,对仗工整,朗朗上口,诸如“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都是从曾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古人的智慧,无数在上面栽过跤的人最切齿的经验之谈。孰料他的话招来甄太太没好气地抢白:“孩子再大也是咱们生养的,过得不顺心,连累了大家。我为她辛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就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她有她的苦衷,瞧那牌搭子之一的冯太太,女婿是洋行里的小主管,每次伴同女儿回家省亲,带来的都是外国货,美国花旗参,印度红茶,巴西咖啡。冯太太在牌桌上碰起牌来也比别人响三分,最可恶的是,冯太太还故意当着其余牌搭子的面羡慕她:“女儿女婿有心孝敬我,我敢不消受他们的么?有啥好东西都往家里送,吃不完就眼看着它霉坏了。像蕙湄姐你多好呀,就没有这种烦恼!”甄太太一向争强好胜惯了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她恨恨地要扳回面子,就惟有在箢慧的身上下功夫,她决计为女儿找一个有钱人,即使沾不到财运,也能沾点财光。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姓岳的都太不够格了!甄太太和甄先生叽咕了几天,终于议定了一个方案:这事不能硬来,棒打鸳鸯的结果常是适得其反,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应该采取优胜劣汰的方式,把岳梧风叫来同他们心目中“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萧品翔比一比,再加上他们敲边鼓,管保令其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主意既定,甄太太便对箢慧说,她想亲眼看看岳先生,顶好请他有时间来家里吃顿饭。
??箢慧哪里知道这是她母亲的计谋,只道是她父母已默许了这头亲事,照俗例考察一番便罢,她信心十足地通知了梧风。于是,一个平常的星期六下午,梧风一身整齐,提着礼物来敲甄家的门了。甄太太筹之已熟,胸有成竹,见了面,只是几句普通的客套话,请他坐下,递上白开水一杯。甄先生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不时抬眼看他一下,几乎无话。局促中梧风只好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套红木家具,柜子边棱和椅子扶手上的花纹雕刻精细,地板正中铺着一方缀穗子的菱形图案的羊毛地毯,上面置着一台嵌大理石的八仙桌,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窗前用云龙纹青花大缸养着睡莲,片片青绿荷叶间长着未启的花蕾,像一个婴儿的粉红色的小拳头。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仿明人风格的《月出东山图》,两旁的对子是颜真卿体:“从来日月有阴晴,自古天地藏冷暖。”午后的阳光闲闲地踱了进来,像一只慵懒的大白猫,找到个舒服的角落躺下就赖着不肯走了。可是他的心里只有忧虑和不安。
  不一会,门铃又响了,这回来的是萧品翔,甄太太满脸堆下笑来招呼道:“来了?快进来坐,我以为你贵人事忙,不比那些个闲人,把咱们今天的牌约给忘了,三缺一,急死人的!”品翔笑道:“早就和伯母有约在先的,哪儿敢忘?推了其它事也要来。”他与梧风打了个照面,淡淡地交谈了几句,话不投机,便顾自喝着甄太太给他沏的龙井茶。箢慧到此时才明白她母亲叫梧风来的真正目的,不禁又羞又恼,自悔不迭,轻易就上了她母亲的当,但来既来了,也无法,只有暗中帮梧风一把了。甄太太道:“我看吃饭还早,不如先摸两圈。岳先生,你也来。”梧风长这么大还从没沾过红中白板一类的东西,忙推辞说不会玩,甄太太道:“不会玩才厉害呢,越不会玩越会赢,瞎猫偏能碰着死耗子。”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梧风无奈只得坐到了牌桌前,和甄家两夫妇及品翔做起了方城战,尽管箢慧在旁频频用眼色给他提示,他还是一头雾水,连蒙带猜地出牌,结果不是放炮就是错和,只听得甄太太说:“哟,岳先生玩牌的本事没有,捣乱的本事倒很有一套。”须臾,但见品翔撂下一只万字牌,甄太太拍手笑道:“和了!瞧瞧,九宝莲灯!品翔,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我出去打牌都得带着你去,看谁还能赢我!”品翔笑道:“是伯母的手气好,我们跟您同桌打牌只有叹服的份儿,幸亏只输面子不输钱,要不然我连坐公车回去的零角子都没了。”甄太太笑道:“那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做我的上门女婿不好么?难得我跟你母亲又那么谈得来,她不会不同意的。”品翔说:“伯父坐了这么久,要不要歇歇?别犯了腰疼。”甄先生道:“我这是老毛病了,平时天气稍变就发作,偏就是一坐在牌桌前就舒服了,看来这病也是牌迷呢。”众人都笑了起来。又搓了一回,嘉棣回来了,甄太太着他替她打两圈,叫上箢慧同去烧饭。在厨房里,箢慧怨她母亲说:“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整他?他做错了什么?”甄太太冷然道:“我又做错、说错什么了吗?今天让他来白吃一餐饭,我已经是最大让步了,要搁在平日,依我的脾气,早拿笤帚把他撵出去了。”箢慧低声嚷道:“你对他有偏见,这不公平!”甄太太横了她一眼,说:“我吃的盐比你多,受的苦也比你多,现在要我把一手辛苦养大的女儿拱手交给他,谁又对我公平了?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
??不消多时,饭菜上了桌,大家入座之后,谦让一番便开始动箸。席间,甄太太笑吟吟地搛了一块红烧牛排搁在品翔的碗里,说:“来,来,趁热吃!”怎知品翔是属牛,不吃牛肉的,她又换了一样八宝鸭,自谦厨艺不佳,问他咸淡是否合口味,一力给他夹菜、添酒、递凉毛巾擦手,那一份殷勤自又与平日不同。甄先生潇洒地剔着鱼刺,笑容可掬地凑趣说:“幸好品翔不属龙,否则岂不是连龙肉也不吃——呵呵,如果有龙肉的话。”品翔道:“伯父,吃鱼最不宜说笑话,当心扎到刺,我有个亲戚就是这样,自己取不出来,上医院去取,听说疼得死去活来。”甄太太闻言训了老伴儿几句,又对那素不相识的品翔的远房亲戚表示了慰问。嘉棣很快就看清了餐桌上的形势,他觉得父母一个劲儿地笼络萧品翔,无非是做戏给岳梧风看,自己办了公司,将来少不得要用到品翔,现在就搞好关系是必要的,反而岳梧风像个不通人事的怪人,毫无用处。于是也附和着父母,同品翔对饮,说着闲话。不多时,品翔已疲于应付,胃袋和脑袋一起承受了沉重的人情的负担,真个是又受累又受宠若惊。箢慧看着梧风的面前冷冷清清,无人过问,不觉一股气上来,憋了两汪眼泪,赌气似地给他夹菜,甄太太道:“箢慧,岳先生爱吃山茅野菜,今儿的菜太油腻了,他恐怕吃不惯呢。”
??梧风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又如坐针毡地待了一杯茶的工夫,便起身作辞。甄太太见目的已经达到,心情愉快,送客的时候倒比迎客热情。箢慧执意要送他出来,外面是初夏的炎热的夜晚,然而两个人的心头都像浸在冰水里,寒沁沁的。箢慧满怀歉意地说:“今天的事,实在对不起,我爸妈他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梧风道:“我早该料到的,做父母的谁都不希望子女吃苦,这是人之常情。”箢慧道:“可是他们也不该这样做!”梧风坦然地笑了一笑,说:“我理解你父母的心情,的确,跟着我是要吃很多苦的,如果换成我是他们,我也会反对的。”箢慧倔强地说:“我不怕吃苦!”梧风看着她笑了:“你这是孩子气。比起你给我的快乐,今天的这点小委屈算得了什么?倒是如果因为我而让你们之间产生矛盾,那就不好了。”箢慧道:“我想主要是因为我爸妈还不了解你,以后多些机会认识就会改观的。”梧风坚定地点一点头,说:“但愿是这样吧,为了你,我会加倍努力的!”箢慧的脸上终于阴转晴地笑了,说:“我们一起努力!”稍后,又道:“今天的事,你不会怪他们吧?”梧风横眉竖眼佯作恼相说:“我当然生气,我气你把我看成这么小器的人!我要报复,把你抓走,囚禁在山洞里,见不得天日,哈哈!”说着作势张牙舞爪地要来抓她,嘴里发出一阵阴风惨惨的声音。箢慧配合他,做出一副声泪俱下的样子惶惶地说:“小女子贪恋凡尘,放不下七情六欲,望大人开恩,让我回去吧。”两人当街笑闹做一堆,引来路人注目。末了他们在路灯下道别,梧风默默地扳过她的双肩,定定地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箢慧预感到他将要吻她了,心里慌乱窃喜,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在这静默的时间里,只听见两人的心跳此起彼应,仿佛一个人站在这个山头,朝着另一个山头呼喊之后的幽远的回声。行完一个悠长的注目礼,梧风郑重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回去吧,时候不早了,别教父母担心。”箢慧重新抬起眼来看着他,他没有吻她,他没有吻她,她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梧风迎着昏黄的街灯走向远处的停车站,她一时回不过神来,怔怔地望着他曳着瘦长的影子,渐行渐远。前面的黑暗,如同一头庞然巨兽,张着黑漆漆的大口蹲踞在道路的尽头,等着将他一口吞没。回来的路上,箢慧心乱如麻,脸颊上略微有点咬痒,以为是扑灯的小青蠓,伸手一拭,温热的,是她的泪。
??因为有了家庭的阻力,两人见面变得不易,箢慧每趟出门前都要编造出各种借口才得以脱身,回来后又要遭母亲仔细盘问,弄得苦不堪言。而梧风既然已被她母亲认了面,也势不能再在她家附近的那棵香樟树下等她,鼓起勇气往她家打电话,十有八九是她母亲截听,一听到是他就毫不客气地挂断了。两人约会像打游击,常常变换地点,避开人群,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片刻的静谧时光。但是他们从没有灰心过,眼前的阻挠被他们视为必经的考验,并乐观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战胜所有的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毕竟两人曾有老槐树下的爱情盟誓啊!有次见面,梧风交给箢慧一包草药,说:“上回听说伯父常闹腰疼,我带来一些缬草,你拿回去让他试试,看管不管用。”箢慧因为那次喝蓝萼香茶菜治好了感冒,已经成了中药的信徒,凡再有个头痛鼻塞打喷嚏的,都求助于中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她不知道她对草药的信赖是真的相信它有神奇的疗效,还是出于对梧风的信赖。她高高兴兴地将缬草收下,心想如果这治好了她父亲的老毛病,或许他们对梧风的印象会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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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箢慧正在教室里上课,品翔突然急匆匆地赶来,把她叫出来严肃地说:“伯父中毒了,正在医院里抢救,你快去看看!”她来不及交待学生,就跟着品翔去,不等电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楼梯,只心慌意乱地问了一句:“是怎么回事?”品翔道:“我也不清楚,伯母刚给我打的电话,听说好像是服了煎药。”他们迫切地赶到医院,只见她母亲和哥哥等在急救室的门外。她母亲一见到她,就直直地上前来打了她一个耳光子,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丫头!别人不害,伙同外人害起你老子来了!你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心天打雷劈!”品翔阻拦不及,忙把她母亲劝到椅子上坐下,说:“伯母别生气,伯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没事,您别倒又急坏了身子。”甄太太犹气得眼泪滂沱,继续骂道:“我早就知道那野小子从来没安好心,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跟着他来害自家人,真是鬼迷心窍了!别以为你把我们害死了,你俩就可以成其好事,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就休想!”箢慧抚着通红的火辣辣作痛的脸颊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不可能!不可能!”可是这声音陌生渺小得不像是自己的。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众人忙围上前询问,医生说:“幸好你们送来得及时,病人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但是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大家松了一口气。她父亲被推了出来,送往病房,她母亲和哥哥立即伴随而去。箢慧仍然呆呆地站着,抑制不住地抽泣,品翔陪在她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说:“别哭了,伯父现在没事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种意外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箢慧不理他,只是哭。
??亏得她父亲身板子硬朗,挺了过来,但经此一役,还是耗损不少元气,大不如前了。她父亲回家静养,箢慧请了假在家照顾他,端茶煮饭,尽心尽力。然而她父母对她的态度始终是冷淡的,尤其是甄太太,看她时的眼神像寒刀,让她的心凛然疼痛。她母亲把这件事完全归罪于她,认为正是她在外交友不慎,她父亲才会遭此毒手。箢慧满腹委屈,却没个分诉处。品翔在这段时间里往甄家跑得更勤了,也只有他才能讨老俩口的欢心。而梧风则是音信全无,箢慧知道他是没法和她联络上。她常常藏在卧室的窗帘后观望楼下的街道。以往梧风总会在她看得见的那棵香樟树下等她,有时是两人约好了的;有时是梧风不期而至,她见到了便找借口出门,两人隔着一条马路老远就相视而笑,默契十足;时间不长,她倒养成了凭窗看街景的习惯,就怕错过每一次不约的约会。直到他们的事被她家人反对,为了不引发冲突,两人才取消了这种见面方式。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梧风,他又站在了那棵树下,往她的窗口张望,她庆幸自己是躲在帘后,他看不到。这些日子没见,他想念她么?一直没联系,按捺不住,所以来看看?还是来验收他的“毒药”的“成果”?她不是不相信梧风的为人,但她父亲病在这里又是明摆着的事实啊!她的理智和感情在艰难地拔河,这使她痛苦极了,她真想冲出去向他问个明白,解开她心里那像刺一般的疑点。但她转念又止住了,这样做势必会惊动她的父母,她不能让他们发现他,否则后果将是多么可怕!她悄悄地踅回来,扑在床上,用被褥枕头蒙着头、捂着嘴,无声地痛哭!
??这天,她母亲把她叫到跟前,缓缓地开了口:“你爸爸的化验报告出来了,他中的是狼毒,一种剧毒植物,你知道么?”箢慧摇摇头,嗫嚅说:“不知道。”甄太太冷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和那姓岳的串谋好的么?”箢慧噙着泪辩道:“妈,你相信我,我们没有这样做!”甄太太道:“你们?事到如今,你还不觉悟?我可以相信你没有做过,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们做父母的这二十多年来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难不成含辛茹苦地倒还养出一个仇人来?但是你叫我怎么相信他?你和他在外面做过些什么,我不知道,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他也没做过,那你爸爸平白无故的怎么中了毒?你倒解释给我听听!”箢慧一时说不出话来,甄太太又道:“你怎么不替我们想想?你堂姊嫁的是留美博士,你表姐嫁了个私企老板,你偏生自作主张跑去找一个叫不出名堂来的混混,这还不算,还闹出这么大的一台子事情,你让我们做父母的这块老脸往哪儿搁?在这些亲戚朋友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箢慧说:“她们找她们的,我找我的,自己高兴就行了,谁碍着谁?干吗非要跟她们比?”甄太太叹气道:“傻丫头,你怎么就没有你这两个姐姐聪明呢?你以为整天吟诗作对、嘻嘻哈哈的就能填饱肚子?再说你跟他交往得到我们的同意了么?想来先斩后奏这一套,是不是他教你的?你跟着他,迟早要后悔!人活在世上,哪能一帆风顺?他呀,要钱没钱,父母兄弟一个也没,就他一身一口,遇着个天灾人祸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会来帮你们?你有得苦吃呢,我想想都替你后怕!”甄先生在摇椅上阖眼养神,听到这里,睁开眼说:“你妈说的不错,我们是过来人,全都为你想到了,难道还会害你?”甄太太借着势头又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现实,你以为这小子单单就是喜欢你?他精着呢,还不是抱着找个靠山的想法攀高枝罢了,没出息!你别被他的两句好话哄得昏了头!”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顿,小心地试探道:“你们有没有发生——呃,超友谊的关系?”箢慧羞忿地说:“哪里的话!”甄太太长舒了一口气说:“好在你没乱来,你和他在一起,就像兔子同老鸱,你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这也难怪,你太天真了,怎会摸得清外面的人心世道?他一旦吃定你,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像沥青沾上手,甩都甩不脱,你以后只能听任他摆布,一辈子就全给毁了!”箢慧感到胸口震了一震,不禁睁大眼睛觑着她母亲。??甄太太稍事休息,道:“说起这些,我又不能不提品翔了,你爸爸出了这件事以来,我是个没脚蟹,你哥又成天惦记着公司的事,全亏了品翔忙前忙后,要没有他帮忙,指不定你爸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知呢。别人造的孽,凭什么让人家来承担呀?可他就有这份儿心,又有这份儿力!没想到你这个丫头,傻人有傻福,还能碰上这么个好人!”甄先生打趣说:“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女’呵。”甄太太睃了他一眼,笑了。回过头来向箢慧道:“我和你爸爸也是黄土埋了半身的人了,把你交给品翔照顾,到了那一天,走得也放心。做父母的苦这一辈子,图个什么?不过巴望着儿女们各人筑个安逸窝,无病无灾,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罢了。他的家人你也见过,父母和和气气的,不是会作怪的那种,他们又都很喜欢你,做了他家的媳妇,决不会给你气受。他兄弟也很成器,听说前不久代表学校去参加什么太阳能车比赛还得了奖。——找婆家就要找这种呢,一家人都这么有本事,天塌下来都有他们替你撑着!你不替我们着想就算了,难道也不会为自己想想?”箢慧咬着下唇,不做声。
??甄太太使眼色示意甄先生补充,甄先生不敢得罪太太,又想笼络女儿,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两家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说出去没人敢笑话你。”甄太太换了一副声色,冷而强硬地说:“至于那姓岳的小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箢慧蓦地抬起头来,忧惧地看着她母亲。甄太太见状,更气了,恨道:“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们决定报警!”箢慧倒吸了一口冷气,哀恳道:“妈,你们不能这样做,会毁了他的!”甄太太道:“哦?他干了坏事,倒让他逍遥法外?”箢慧说:“你们并没有证据来证明一定是他做的啊!”甄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严厉地说:“你爸爸差点被他害死,你到现在还替他说话!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女,你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们是没有证据,那好呀,就让警察来找证据!我就不信,如果没人做过手脚,难道是老天爷瞎了眼,要来陷害你老子?你从小到大不是不晓得,你爸爸这笑弥勒的脾气,几时同人破过脸,结过怨?要来遭这份罪?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心狠手辣?你说!”箢慧哭了起来,她知道她母亲对梧风成见太深,她再解释也没用,况且她也的确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不是他干的呀!她后悔当初接了那包药,如今是百口莫辩。甄太太也流下泪来,继续说道:“慧儿,你听我的劝,和这姓岳的分开,我们就姑念你是一时贪玩,不再追究,好在你爸爸也挺过来了,就当挨了次教训,从此看人多长个心眼,事情可以这样就过去了。如果你执迷不悟,硬要跟他厮混下去,我除了报警,也没有别的法儿好想了,我总不能让你引狼入室,害了你爸爸不够,还要害我、害你哥,有一天也会害了你!迫不得已,我们到最后也许只能和你断绝关系,我就当从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你就当没有这个家!”甄先生叹道:“唉,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何必为了一个外人,闹得四分五裂?”
??箢慧听了这番话,感到万箭攒心,已经泣不成声,她知道她母亲是多么精悍的一个人,不彻底消灭她的意志岂肯罢休?梧风注定与这件事是脱不了干系的,果真找来警察,如果不是他做的,那不是害了他?万一要是他干的呢?——她简直不敢往下想!她母亲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要她嫁给萧品翔,也罢,人生不过匆匆数十个春秋,有爱没爱不也一样要过去?品翔能给予她的只是婚姻,身边的许多人没有爱,不也衣食无虞,好好地活着吗?聊堪自慰的是,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她曾经真真切切地尝到过爱情的滋味,尽管它仿佛只是像在梦中偷吃到的糖果,只有一刹那的甜蜜,余下的只是醒来后满口涩重的惆怅的回味。倘若她一意孤行,不答应她母亲的要求,那事情将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与那些想得到和想象不到的惨痛结局相比,点个头有什么难的呢?至少她心上的伤口不消再被撕裂、撒上盐、甚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人指手画脚,说东道西。这是她的初恋,她最宝贵的生命片段,她经不起这样的耻笑!想到这,箢慧一咬牙,擦掉腮边的泪水,决然地说:“既然爸妈不喜欢,回头我和他分手就是了。”甄太太心中大石落地,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像耶稣看着迷途的羔羊,眼里散发慈祥、悲悯的光,“这样多好,我们又像以前一样,欢欢喜喜的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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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自此甄太太加紧督促箢慧快刀斩乱麻,及早和梧风来个了断,以免夜长梦多。箢慧清楚再拖下去也终究要面对这一天,人不能光靠爱情提供的维他命活着,家庭的蛋白质、社会的粗纤维、各种人际关系里的脂肪和细菌,都是人立足于世界的根本,权衡利弊,或许分手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好的吧。她化了几天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便打电话给梧风,约他次日见面。第二天下午,她来到约定的那个僻静的小公园,远远地就望见梧风站在湖畔的柳荫下,不是节假日的公园,游人本就稀少,没有人影晃动的风景只是一帧死气沉沉的明信片。梧风看见她就迎了上来,焦灼地说:“箢慧,这一个多月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箢慧别过脸去,冷淡地说:“我爸爸病了,我一直在照拂他。”梧风关切地问道:“伯父病了?什么病,要紧么?”箢慧说:“哦?你不知道?我以为你胜劵在握,早在偷笑了。”梧风皱着眉,着急道:“箢慧,你在说什么?”箢慧竭力平静地说:“你给我爸的草药里有狼毒,差点害死了他,这下你满意了吧?”梧风的头顶上霎时像滚过一个炸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怔愣了片刻,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些药都是我亲手挖的——”箢慧截断他的话,她不能给他机会辩解,她知道她会相信他的,可是她不能相信他。她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说:“我查过资料,狼毒是生长在高海拔的山上,上海没有适合它广泛分布的条件,你是怎么弄到的?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就因为上次在我家受了一顿羞辱,你就用这种手段报复,还骗我做帮凶,你卑鄙无耻!”梧风苍白着脸,直直地看着她,胸中有一团冤屈窒塞难出,他苦涩地说:“你真的以为我是这种人?”箢慧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迫使自己硬着心肠说下去,要快,要快,她提醒自己,因为她就快要撑不住了,她哽咽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真是看错了你,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没有我,你也许会过得更好,你自己好自为之——”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掩着嘴转身跑出去,身边的湖泊波平如镜,蓝得好似冻住了,蓝得如此漠然,太阳当空无情地炙烤着她,湖水里仿佛也有一个太阳,却是白惨惨的。她如同掉进了一个奇异的梦魇里,两条腿在跑着,可身子却虚飘飘地不知在何处;恍惚听见梧风在身后喊她的名字,还有他追上来的脚步声,可是她不能停下来。
??她一口气跑出了公园,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心绪紊乱得有如雨打芭蕉,周围都是人,一刻也不得安静。她隐约听见临街的某个窗口里飘出来一阵收音机里的歌声,喜洋洋地:“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人造的柔情,弥漫在这午后的熙攘的市街上,煌煌的日影里,像浮尘一样忽起忽落,近似一种白日梦般的癫狂与可笑。她的一排肋骨在隐隐抽痛,手指无意间触到脸颊,指尖是冰凉的,脸颊却浑如炭烧。她知道梧风一直远远地跟着她,但是她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她的身体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却连彷徨和痛苦都装不下。箢慧走到外白渡桥,已是黄昏,桥上依旧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带着属于各自的面具同心事,匆忙地擦身而过,彼此皆不会泄露半点风声。桥身在薄暮中益发显得坚固而苍凉。她凭栏伫立,桥下土黄色的流水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闪着金光,潺湲流去;橘红色的落日,如同一朵怒放的天人菊,美而孤绝。她痴痴地望着,这些平日里熟视无睹的景象,今天才觉得是多么地值得珍惜,且有一番贴心的美。夏天的黄昏像一个困倦的呵欠,不一刻,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远处燃亮了璀璨的霓虹灯,桥上风大了。她实在走不动,又加上腹饥难受,便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坐进去离开了。
??箢慧回到家,她母亲忙下厨要给她热饭,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吃,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以为可以背着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把压抑了半天的眼泪宣泄个净。可是一躺在床上,只感到手脚酸软,无力动弹,连哭的气力都没有,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她失望地翻了个身,在这种难过中疲倦地昏昏睡去。等她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周遭非常安静,她没有看表,但凭直觉知道已是后半夜了,她躺在黑暗中,过度的饥饿反而像餍饱一般,胃里坠着块石头似的,她再也睡不着,恹恹地爬起身,无意识地来到窗前,整条路上寂静冷清,只有暗淡的路灯照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啊!梧风!他仍是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望着她的窗口,她要闪避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了她,只见他举起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心形,在左胸的位置放了放,然后挥手和她道别,仿佛还微笑着。箢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只看见路面上有一条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忽尔消失。一个夜归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他吹着口哨,唱着一首单调的歌。 半年后,箢慧和萧品翔结了婚。喜筵设在荣顺馆,排场阔绰,大大地扰攘了一番。此后她努力地做起了家庭主妇。转眼十年过去了,十年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香港、澳门相继回归中国,英国前王妃黛安娜死于一场神秘车祸,时序进入新千年、新世纪,纽约遭遇九一一恐怖袭击......而箢慧的生活却风平浪静,日子正像无人打荡的秋千,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与尘埃,在时间的风中兀自空空地荡过来,又荡过去。
??一天傍晚,箢慧如常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抽油烟机轰轰作响,她手脚利落地在热油锅里爆香葱蒜末,将整条鳜鱼滑进去,煎至酥黄,捞起盛在玫瑰花围边的白瓷盘中,浇上已做好的鲜浓的酱汁,再放在电磁锅里蒸上几分钟。品翔下班回家,照例先探进头来深吸一口气,说:“唔,好香!”他拦腰抱着箢慧道:“好太太,辛苦了。”说着趁机顽皮地偷吃料理台上炒熟的花生米,箢慧打了他的手一下,道:“说过多少次了,回来先洗手,看把你馋的,洗手去!”品翔立即收回手,立正道:“遵命!”笑嘻嘻地自去洗手了。不一刻,箢慧把四菜一汤摆上桌,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吃饭,无话,有一刻只听见碗筷汤匙的声响。吃到一半,品翔说:“嘉棣找我借钱的事,你晓得了么?”箢慧问道:“他借钱干什么?”品翔说:“听他自己讲是公司一时周转不灵,先向我借点现金救急。他还特别叫我不要告诉你。你说我借是不借?”箢慧道:“他那个破公司,这些年了,赚得少赔得多,你要是指望他还钱,得等到牛年马月。”品翔道:“我是想着大家都是亲戚,少不得还要来往,不定哪天我们也有事要求到他头上,现在搞僵了,以后开不了口。”箢慧说:“没有钱,谁跟谁亲?还不是都替自己打算,你走运的时候,赶着你无事献殷勤,你若倒了楣呢,他避你都来不及,惟恐沾上晦气似的!——一家人,不过都这么回事!”品翔道:“那我明天就回了他。”说完起身去打开电视看新闻,对美伊战争及伊拉克圣战组织频频绑架和杀害人质事件发表了自己独到的见解。箢慧提醒他光顾着说话,喝汤小心,别溅到衬衫上。品翔扒完碗底的几口饭,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哦,对了,我今天接了个案子,有人买药材受骗,卖方已经找不到了,现在要状告中间人,这中间人叫岳梧风,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个。”箢慧端着碗的手一抖,险些掉下来,她的心跳得厉害,一个她以为已经淡忘的名字猝然又响在耳边,眼前活脱脱地又看见了那个人,不同的是,她记得的是十年前的他,而现在的他却无法想象。她佯作镇定地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不知道是回答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她紧接着岔开说:“你还要不要添饭?”品翔伸手把碗递给她,抱歉地一笑:“劳驾。”箢慧藉机回到厨房,挨延了一会才出来,眼眶有点红。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晚饭,饭后品翔在客厅里看电视,箢慧洗完碗,煮了两杯咖啡端出来,和他一人手捧一杯地喝着,观看黄金档连续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褒贬着剧中人,讨论将来的剧情发展。
??是夜,箢慧在品翔熟睡后,悄悄下了床,来到书房,拧亮桌上的台灯,打开他的小牛皮公文包,找出那份起诉书,仔细地看了一遍,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记住了岳梧风的地址。她的心潮起伏不定,再也睡不着,关了灯,就着月光来到窗前,她开了窗,把头倚靠在窗框子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黄寒的灯光,像黑海上漂浮的渔火,时闪时暗。窗外谁家院落里的夜来香正恣意地开着,那浓烈的香气,仿佛带了大批的刀兵,不分畛域,无孔不入,汹汹地逼到屋里来,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占领着庞大的空间,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今晚的月亮像个描暗花的银盘,晶莹灿亮,风吹来,盘子颤巍巍的一歪,月光倾洒出来,淹得她遍体皎洁通透。箢慧惆怅地叹口气,关上窗,当她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静寂的影子,听着枕畔品翔均匀的呼吸声,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无声地渗入发鬓,她想一定是月光太刺眼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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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她循址找来,是一间老旧的公寓,乌青色的石灰墙斑驳剥落,窄窄的窗口像失明人的眼睛,黯淡而空洞,有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竹竿,晾着各式大人和小孩的衣物,没颜落色的。她沿着狭仄昏暗的楼梯,来到三楼某房间前,迟疑了片刻,举手轻轻地叩响了门。门儿随即应声开了,梧风站在她的面前,人更黧黑更精瘦了,只有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仍如昔日的炽烈而忧伤,有孩子般天真的光芒。他只穿了一件白背心,洗褪色的石磨蓝牛仔裤。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旋即消逝,他的眼睛沉默得像深海里沉船的残骸,嘴角挑起一股轻嘲的微笑,道:“萧太太?”箢慧哽着嗓子说:“梧风,真的是你?”梧风把她让进屋里,自去找一件衬衫穿上,一边说:“温室效应,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恨不得把皮都剥下来。”箢慧打量着他的住处,这房间背阴,大白天也光线暗淡,开着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一套随屋附租的陈旧家具,散发出霉朽的气味,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大块渗水的痕迹,生出黄绿的霉斑,屋里杂乱无章,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子,大概就是他所有的私人家当了。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几乎是抱歉似地说:“现在也买不了好茶叶,这些茶只是瘾上来的时候,嚼嚼解解馋。”箢慧低头喝了一口,一股子霉涩味的液体流入喉咙,极呛人,不禁一阵酸楚。梧风平静地道:“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箢慧道:“有人要告你,来找品翔,我才知道你在这儿。”梧风一撇嘴,苦笑说:“我就知道,今年流年不利,犯小人,官司看来是免不了的了。”箢慧道:“这是怎么回事?”梧风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我给一个药材经销商找了个买家,可他收了对方的钱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现在连我都找不到他。”沉默了片时,箢慧小心地问道:“你没住在山上了?”梧风摇摇头,眼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眷恋,说:“和你分开后不久,唤来也得病死了,我埋了它,就下山来了。”箢慧道:“为什么?”梧风看着她,道:“因为我想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可以消除我们之间的障碍。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一无所有,钱怎么就不喜欢我呢?”箢慧低下头,说:“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才晓得,那时候,我真是糊涂,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缬草里混着狼毒,也许只是自然界开的一个玩笑吧,或者是鸟儿偶尔衔落的一粒种子,或者是随风长途旅行到了此地落脚的,可我也曾经怀疑过你,否则那时,就算母亲打死我,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的。”梧风沉默了半晌,方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罢。”箢慧说:“可是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梧风淡淡地另起了个话头:“现在的生活幸福吗?”箢慧说:“他对我很好,一般人心目中所谓的好丈夫,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吧,不沾烟酒,挣到的钱全数上缴,也没有外心。”梧风说:“那是要恭喜你了。”箢慧道:“光有这些是不够的,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还缺少了点什么——”梧风勉强打趣道:“你可别‘贪心不足蛇吞象’啊!你如今的生活是许多女人终身追求而不得的呢。”箢慧缄默着,她该怎么告诉他,品翔再好,也不是她的心头所爱,就像一幅世界名画,完美无瑕,只合该挂在博物馆的墙上供大众欣赏,或是被爱好者私人收藏,却不能吸引她流连恋慕,各花入各眼啊。品翔会在夏天给她买首饰,秋冬时买貂皮大衣,刮风下雨时为她关窗,可是他不会带她去辨识那满山四季轮换的野花,谛听小草破土而出的声音,看流云如何变幻姿彩,记得她在某一年的生日那天目睹了一场奇妙的闪电表演,从此世间所有俗艳的烟火便在她的眼里黯然失色!她只平缓地说:“是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应该知足了,我没有权利要求更多的东西。”两人遂沉默下来,只觉得千言万语堆积在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说别后的际遇吗,他住处的寒伧和她的华丽衣饰一相比,就已一目了然了;诉说离情之苦吗,也没这必要了,显得可笑。梧风站起身来道:“我有事要赶着出去一趟,不能留你多坐了。”箢慧也随他站起来,没说话。两人走出公寓,路上阳光明媚,车水马龙,又一个俗常的宜于忘记的日子,重逢没有带来预期中惊心动魄的欣喜和悲哀,只是在他们各自白开水般的生活中投入几粒盐,有点苦,有点甜,味道怪怪的,但还可以喝下去。两人一起通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互道再见,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地走了。
??箢慧回到家,接到品翔的电话,告知他要买父亲的寿礼,会迟些回来。她多了点空闲,索性把从前的一些旧物翻出来,一一检视着。她有个百宝箱,钥匙只有她自己有,品翔也从未打听过里面的秘密,其实箱子里的东西乏善可陈,一只草编的蚂蚱、花叶做成的贴画、两张连座的电影票、精美的糖纸、信、相片,多年不见天日,都已枯脆泛黄,像风化的尸骨。她把这些东西小心地捧在手里,往事就如同记忆里一星微红的炭火,取不了暖,只教人心焦于它的渐渐冷却。方才见到梧风,这些年来,谁给他做饭,谁提醒他随着季节的嬗变而添减衣服,他这个人不拘小节,没有旁人关心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他的瘦,与其说是身体的饥饿,倒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抑郁。这十年间,在她享受着精粮细脍的同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无从知晓,他们本该是一个世界的人,走同一条路,有同样的目的地,经受一样的辛酸,并且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而现在,她却像是躲在玻璃屋里眼睁睁地看着梧风在外面的漫天风雨中栖惶奔波,她发声喊叫,他却听不见,任凭她撕、咬、扯、摔,都无力挣脱身上的束缚,假如要硬生生地拆了这屋子,后果不堪设想。两人隔得那么近,实则已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造化弄人,一至于斯!箢慧把这些东西又郑重地收了起来,像一个曾经煊赫一时、如今落难的小姐收起她舍不得变卖的心爱的妆奁。
??品翔回来后,他们如常吃完晚饭,出去散了会儿步,一起看电视。箢慧沉静地开了口:“品翔,岳梧风的那件案子,你能帮他就帮帮他吧,他也是被人骗了。”品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去看过他了?”箢慧点点头。品翔说:“我也想到会是他,毕竟同名姓、涉案原因又这么相似的不多见。好在这桩案子有不少漏洞,起诉方的一些作法也不完全合乎程序,替他开脱,应该不是难事。”箢慧轻轻说:“谢谢。”品翔笑道:“和我还客气?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帮他也是我该做的。”说完低下头,皱眉摸了摸左手的食指。箢慧问道:“怎么了?”品翔说:“中午在办公室整理书架的时候,有根像头发丝细的竹刺扎进肉里,现在碰到还疼。”箢慧笑道:“你就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再也改不了。”她去拿来一根缝纫针,把品翔的手搁在灯下,替他把刺挑出来,一点一点,极轻极专心,“疼了你就说一声。”品翔笑道:“最怕这种刺了,扎在肉里,不碰到不疼,一碰就感到它的存在,这种疼可以忍耐,可是最恼人。”他看着箢慧俯着头,眉睫不惊,专注地在帮他剔刺儿,灯光下甚至能够看清她脸上淡淡的汗毛,和鼻尖上些微的闪亮的汗,一个真实的、他拥有了十年的女人,每天吃她煮的饭,睡在她的身边,想办法逗她开心,偶尔得忍受她的小心眼和拗脾气,在平淡乏味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地竟也培养出了一种唇齿相依的血肉亲情,像这一刻,他觉着一番满足,可是还有另一种莫名的愁怅。箢慧抬起头来笑道:“好了!”品翔摸了摸手指,果然不疼了,两人像合力完成一项艰难任务似的,胜利地相视而笑。
??隔了几天,箢慧在看望父母回来的路上,不期然的遇到了梧风。他在一个杂货店前买东西,她过去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见是她,似乎比上次见到她还吃惊一些,“哎,这么热的天,你还出来逛?”他说。箢慧道:“我从爸妈那里回来。”梧风道:“两位老人家还好吗?”箢慧说好,梧风笑道:“民间的说法,一劫必有一福,伯父上次受了一难,有晚福可享呢。”箢慧在他面前不愿多提她父母,提起来总觉得口齿艰涩,只道:“你出来做什么?”梧风说:“闲着没事,出来走走,那屋里比外头还热,实在待不住。”他向小贩要了包香烟,向箢慧道:“我请你喝冰。”又要了两瓶冰镇矿泉水,递一瓶给她,自顾一仰脖一口气喝掉手中的大半瓶,咂咂嘴,很惬意的样子。两人不说话,看着喧闹的街头,此时此景,都有一种似曾熟悉、而今变得陌生的感觉。小贩找零钱给梧风,他接过来时不留神掉了一枚硬币,在地上滚动,眼看就要溜进窨井盖的空缝里,他赶上几步,将它抢救了回来,自嘲地笑道:“为一块钱折腰。”箢慧的手心湿湿的,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沾了瓶子上渗出的水珠。梧风把硬币往半空中一抛,又稳稳地接住,合掌道:“猜猜看,是正面反面?”箢慧漫应道:“正面。”梧风摊开掌心,说:“是反面。”箢慧别过头去,眼前起了一层水汽,像路面上蒸发的热气一样,模糊了视线。少顷,梧风说:“你还记得我们埋藏的那把钥匙吗?”箢慧点点头。他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去找找看,不知找不找得到,我们一起去好吗?”箢慧没开口,然而心里默默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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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2-2006 01: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在一个晴天前去践约。仍是那老地方,景物和人都没有什么改变,仿佛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孤邑。他们凭着记忆一路找来,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们惊呆了:昔日那棵茂健的大槐树如今只剩下一截枯黑的、空心的树根,像一处被盗空的古墓穴,冷然面对人世。梧风向一个路过的老人打听,老人摇头叹息道:“三年前被雷劈了,着了火,烧了好多天呢,大雨都浇不熄,七百多年的老树了,都说这树上附了邪魔,老天爷下雷惩罚,唉,可惜了。”两人不禁黯然神伤。梧风在地下挖出他们当年埋藏的钥匙,沾满泥土,锈迹斑斑,他捧在手掌上,心痛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它会安然无事。”箢慧哽咽道:“其实我们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梧风,你还不明白吗?”梧风固执地摇头道:“不,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着能和你一起找到这把钥匙,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箢慧苦涩地笑了:“听起来真像梦一样的美,可是我们生活在现实里。”梧风说:“你说过,舍得把美梦忘掉的人是傻瓜,这世上已经有太多这样的傻子了,我们不要像他们一样,好不好?”箢慧道:“我说过这句话么?我不记得了。”梧风说:“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箢慧噙着泪说:“是我错了,一直活在美梦里不愿醒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梧风怔了片刻,讥讽似地笑道:“是吗?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直活在一个傻瓜的美梦里,你却一无所知。”箢慧落下泪来,说:“醒醒吧,梧风,我宁愿看见你飞黄腾达,左拥右抱,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我也不愿看着你受苦。”梧风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想,爱就是苦中取乐,就像瓷器必须经过高温焙烧才能成型,非常精美,可是一摔就碎了。”大滴大滴的冷雨顷刻间忽然筛下来,落在头发上、眉心上、肩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看天空,云层灰暗,太阳只是个模糊的白影子。梧风从腰后抽出一把折骨雨伞,箢慧道:“你还是老样子,总有先见不明。”梧风说:“学会了一样技能,就不会忘掉的。”他撑开伞,给她留了一半的位置,箢慧迟疑了片刻,走到了伞下,两人离开了这里。箢慧回到家就病倒了,她本就内心郁结太甚,又加外感风寒,这内外一夹攻,人哪里招架得住,病就爆发了。她缠绵病榻数星期,寝不安,食无味,整个人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全仗了品翔服侍周到,病中分外感到那纠缠牵绊的夫妻情分。
??一天,梧风正打算出门,刚走到楼梯间,意外地遇上萧品翔,他怔了一怔。“你要出去?”品翔说。他道:“我去打听一下有没害我上当的那人的消息。”品翔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我们屋里说吧。”梧风转身领他上楼,回到公寓房间里,找杯子给他倒水,等他先开口,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不简单。品翔环视了四壁,镇定地说:“你的事我已经帮你解决了,你不用再操心。”梧风道:“到底是大律师,神通广大,我是望尘莫及了。”品翔说:“要不是箢慧求我帮你,我也会公事公办呢,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梧风沉默了一会,说:“那我该谢谢你们。”品翔一笑,道:“谢倒不必了,毕竟认识一场,举手之劳的忙不帮也说不过去,只是这一阵子苦了箢慧。”梧风问道:“她怎么了?”品翔说:“她刚生了一场病,你不知道么?”梧风克制住心里的焦急,尽量平静地问:“她现在没事了吧?”品翔说:“她这是心病,我知道,迟早要病这么一场,就像小孩子出水痘,出过就好了,有了免疫力。现在终于发作了,我倒放心了。”梧风唯有沉默。品翔顿了一顿,道:“这么多年了,我们的生活中一直有第三个人,我看不见他,可是他的确存在。有时我在雷雨天里赶回家,担心她害怕,可是好几次我看见她在窗前出神地观赏闪电,一点都没察觉我就在她的身后。我想是你教会她看闪电的吧?”梧风说:“这是过去的事了。”品翔怨怼地说:“但是影响了我今天的生活!你还教会她什么?你一并说出来,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以后看见她望着一只蚂蚁发呆,我也要大惊小怪!”梧风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淡定的讪笑:“我和箢慧在一起时,教会她这些,错了吗?”品翔闻言无声了一会,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原本是要好的一对,情投意合,如果没有发生草药中毒的那件事,也许你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可是你知道吗?我也爱她,爱的程度不下于你,为了爱她,我可以容忍自己做小人,趁虚而入,我也可以变得很笨,对她这么多年不能对你忘情装作一无所知。多少次,我在半夜里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担忧着我能拥有她多久,我觉得自己的幸福像是偷来的,早晚要归还。我尽力做一个好丈夫,人人称羡她的福气,可是我却看不到她的笑容。你说,我是不是也做错了?”梧风静默了片刻,说:“至少现在看到你给了她一个衣食无虞的优渥的环境,我想你做对了,错的是我。毕竟我和箢慧的事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了,就算时光倒流,很多事也是不能回头的。现在结婚证书上写的是你和她的名字,每天和她共用一副碗筷,一套枕被的是你,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品翔笃定地笑了,把桌子上的水杯拿在手中轻轻地晃着,看着杯中形成的小旋涡,又把杯子放回桌上,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擂,我的意思你也明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自己不好过,箢慧看了也不好过。人,都是趋吉避祸的动物,你以为她见你如今这样,还会像当年少不更事时,满脑子幻想,一意孤行吗?”梧风走到窗前望街景,背对着他,不做声。过了一会,他听见品翔顾自开门离去的声音。
  箢慧病好后,起居饮食又恢复了正常,可是心里好像有了个缺口,老觉得空落落的,不,也许这个缺口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只是现在分外鲜明,她感到她病前和病后的人生,像撕毁的小说,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然而页码全不对了,情节错乱得可笑。一天早上,她在浴室里洗脸,突然觉到一阵恶心,伏在天蓝釉的扇贝形梳洗台上呕吐起来,她抬起脸注视着镜子中略显浮肿的面颊,心头闪过一丝本能的预感,莫非她要做母亲了?她独自去医院做检查,一个钟头后,她拿着一纸妊娠报告单走了出来。是夏末了,空气中有早到的金风玉露的味道,刚下过一场阵雨,地上积起一个一个的小水洼,清亮如同鹁鸪的眼睛,倒映着云影天光,和梧桐的丫杈,一片落叶漂浮在水面上,悠悠地,像船。她看着这人世的街头,车来车往,人潮拥挤,热闹里有孤寂,圆满里有残缺,此时,也许在某座新坟前有摧心裂肺的哭声,在某户人家又能听到初获麟儿的欢歌。生命无所谓好坏,有消逝,有新生,像草木的荣枯,只是因循了天地间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而人活在世间短短数十寒暑,有坎坷,有坦途,有爱与被爱的幸福,也有失爱的伤痛,无论是和风丽日,还是严霜冰雪,有人陪伴也罢,形单影只也罢,都是不得不走的一程,是生命的钵盘里不得不亲尝的酸甜苦辣。她下意识地轻抚着肚腹,感到一种心酸的喜悦。
??箢慧回到家不久,品翔的弟弟智帆就赶了来,着急地说:“嫂子,哥被人打了,在医院里,你快去看看!”她吓了一跳,连忙跟着智帆坐上他的车去了。来到医院,见到品翔,他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伤势并不严重,可是包扎得很滑稽,头上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脸上还有几处轻微的瘀青,像一具被人顽皮地化了妆的木乃伊。“怎么回事?”她又怨怪又心疼地问道。品翔陪笑说:“我从事务所里一出来,就有三四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围殴我,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这些痞子还不肯歇手呢。”箢慧道:“他们为什么打你?”品翔苦笑了一下,说:“有时替客户打的官司输了,他们也会这样报复泄私愤的。”箢慧没有再问,她不知道这是否和岳梧风的那件案子有关。安静了一会,她微笑着说:“你呀,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今后怎么保护我们母子呢?”品翔愣了一愣,没明白。倒是智帆反应得快,立刻接口说:“哥,你要当爸爸了!”品翔大喜过望,抓住箢慧的手,一叠连声地说:“是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天!我就要当爸爸了,我还没给小家伙取名字呢!”他的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伤口,又不由得“嗳哟”了一声。旁观的人都笑了。箢慧也不禁别过头去,抿着嘴一笑,微红着脸说:“还不回家?我给你熬点桃仁月季陈皮粥喝,伤好得快一些。”三人起身,团团圆圆地离开了这里。
??秋天,的确已经来了,梧风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时,这样想。山林依然苍翠,空气中有榛果的清香,马齿苋一路绽放相迎,天空中的浮云时聚时散,变化万千。他踏着厚厚的落叶拾阶而上,胸臆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乡愁,像归来的游子。他这次上山,就不打算再回城里了,他已退掉了租住的公寓,也放下了所有的人际纠葛,在城里十年蝇营狗苟的生活,耳里所闻尽是高分贝的车喇叭和人们的争吵声,呼吸的是令臭氧层破洞的工业废气,也见识了众生或鄙夷或谄媚的嘴脸,他厌倦了这一切,想要找一条清涧,洗洗耳朵、洗洗眼睛,掸去蒙在心灵上的尘埃,再听到鸟语,闻到花香。他来到旧日欣欣向荣的屋舍前,但见竹篱倒塌了,院子里的杂草已能没膝,空屋里张满蛛网,挂着尘灰吊子,地上有动物和人来造访过的足迹,窗玻璃也破碎了。那些气象器材,他当年下山时就变卖掉了,空地上只剩一片贫瘠的菜圃,顽强地长出瘦弱的果实。一切还在,虽然已变样了,它们忠心耿耿地守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他有一天回来,在后院里挖一个坑,亲手埋葬自己的回忆。他已有了计划,明早一起来,就刈除杂草,修葺篱笆,打扫屋子,让日子焕然一新。
??有那样一个世界,纯真旖旎,七彩的天空闪烁着绚丽的光芒,广袤的青草地是和平的乐土,鸟儿们用歌声送走月牙,迎来晨曦,人们的爱情如同满坡烂漫的野花,无拘无绊,迎风招展。虽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但在他过往的生命历程里,曾有幸得到上苍的点化,使顽愚的他动心韧性,领会了爱的奥义。这已足够。苍茫岁月,疾似露电,个人的喜悲,都会被带走,渺若沧海一粟;自己萦牵于怀的,在别人看来却不足挂齿。也许他们将在不同的角落里眠食、垂垂老去,不再遇逢。她曾给予他的爱,却深深珍藏在他的心底,纵使到了发苍齿摇的时候,仍然鲜明生动,就像昨日一样。

(转载自http://www.rongshux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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