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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23/12: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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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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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
好呢? ”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
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人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
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
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
的一部分。
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
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
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
“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 ”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情感太浓烈
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自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
以轻松下来一”
“难道不行? ”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
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
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
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
“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阁梨吗? ”
“正是。”
“我不知道。”
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
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
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
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
“——”
“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
“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
辞——”
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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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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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
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
“汉皇重色思倾国……”
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 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 谁呢? ”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
“不一样。”
“为什么? ”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
“街谈巷议? ”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
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是吗? ”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
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剌猬一样……”
“——"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
“可是怎样? ”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 ”
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
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 可是,
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
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
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
“嗯。”
“猫和苍蝇? ”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
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 空海啊。”
“人的……”
“人的? ”
“该怎么说呢? 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
“应该是人。”
“人? ”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
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
“是的。”
“然后呢? ”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
“怎么说才好? ”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
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
“我也是空。”
“那我呢? 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
“是空。”
“我是空? ”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 额头是吗? 头是吗? ”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
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 会剩下橘逸势吗? ”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
“哪里奇怪? ”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
消失不见了? ”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
橘逸势吗? ”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
“什么? ”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
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 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 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
“唔……”
“基于什么? ”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晤??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
橘逸势吗? ”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
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者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
“怎样? ”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
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
“所以呢? ”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
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
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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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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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
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哕? ”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
能存在于这世间? ”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
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 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 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
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
“没错。”
“悲哀也是吗? ”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 ”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 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
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
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
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 我也是这样吗? ”
“没错。”
“空海,那你呢? ”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
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
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
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
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 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 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你听好,逸势。
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
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
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干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
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
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
“嗯。我干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
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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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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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
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
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昕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 ”
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
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
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
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
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
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 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
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
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 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
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
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
“嗯。”
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
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
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
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
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九】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
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
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
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逸势抬起头来,问道:“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
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
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
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阁梨吗? ”
“给凤鸣。”
“给凤鸣? ”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阁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
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
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
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阁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阁梨? ”
“没错。”
“为什么呢? ”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阁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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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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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七章 胡术(上)
【一】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决、华丽起来。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
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
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
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
空海便回不去了。 ’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
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
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
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
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
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
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
了。
地点选在西市。
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 户外春光
明媚。
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
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
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
术诅咒的事——”
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
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
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闺梨,该怎么办? 那
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阁梨不在寺里:“何时归返,
一无所悉。”
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阁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
行踪也不能说。
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
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
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
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逸势依此推测:“现在
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阁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阁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
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
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 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
布匹。
丝绸。
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
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
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
活蹦乱跳的鸡。
马。
羊。
牛。
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
饰物。
还有地毯、长靴。
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
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 ”
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
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
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
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
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 ”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
都露顺谷丽。
谷丽缇肯。
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
两人也没人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
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
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
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
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哕? ”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
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 ,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
“是的。”
“什么事呢? ”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卡拉潘那事吗? ”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
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
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稀客、稀客——”
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
马哈缅都回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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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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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
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
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
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
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人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
高挺的鼻梁。
花白的络腮胡子。
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
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
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
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
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
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 ”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
“虫、蛇、蛙啦什么的——”
“——””还有猫、狗、鼠——”
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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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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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
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袄教带
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袄祠——也就是袄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
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污秽此地
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
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
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
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
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
蟾蜍。
鼠。
猫。
狗。
蜘蛛或蜈蚣。
猪。
牛。
鸡或乌鸦。
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
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 ”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
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哕? ”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四】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
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
他将购人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
他将瓷壶、器皿装人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
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
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
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
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
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
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
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
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
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
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
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 总之,发生了这等事,
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
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
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
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
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
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
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
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
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
事而已。
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
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
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
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
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 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
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
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
正屋屋顶已毁圮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
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
呻吟声传来。
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
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
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
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
两人都是男子。
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救、救、救命啊……”
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
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
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
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
“被、被杀了。喉、喉咙……”
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 看到了什么? ”
“那个。”
“哪个? ”
“狗。”
“狗? ”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 ”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
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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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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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
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
龙去脉大致如下: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
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 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
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
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
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
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 ”
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
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
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 ”
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 这活儿做不做? ”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 哪里呢? ”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 ”
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
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
到活儿啦。”
“我们做! 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 ”
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
虫、狗或蛇等。
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
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
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 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
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
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
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
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
提心吊胆地窥视着。
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
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
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
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
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
低头俯视着狗群。
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狗、狗的前面……”
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
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 ”
仔细看,似乎是生肉。
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 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 ”
那是人,没错,就是人。
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
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
为什么吠个不停呢? 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
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
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
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
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冷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
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
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
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
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
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
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入影。
是个全裸的男人。
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
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
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 ”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 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
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 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 因为这
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
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好几次都想——逃走。
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喑,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
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
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
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
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
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 他来做什么? 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
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
不发一语。
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入。
“没、没……”
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看到了吧……”
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
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
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进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
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还好吗? ”
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
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抛下两具尸体,飞也似地奔回自己家里。
不敢跟任何人透露风声,这样过了几天,阿里目渐消瘦,几乎到了滴食未进的
地步。
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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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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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
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
真的就没事吗? ”
“那样说? ”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 ”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
办才好? ”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
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
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
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
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
“为什么会? ”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
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
话——”
“怎样? ”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 ”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
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
“嗯。”
“什么事? ”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
牵连。”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 那上面所写
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
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
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
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
“做出哪样的事? ”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
可是~”
“怎么了? ”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逸势这么说时——“空海先生。”
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
韩愈深深一鞠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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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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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八章 蛊毒之犬
【一】
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
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人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
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
空海答道。
“什么事? ”
“皇上状况如何? ”
“状况? ”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 ”
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
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 ”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
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
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阁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 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
啊——”
“空海,你刚才没——”
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
——”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
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
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
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
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
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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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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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
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
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
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
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
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 ”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
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
“信? ”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
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
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
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 ”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
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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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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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起被惠果阿阁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
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阁梨的手上吗? ”
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阁梨提过此事吗? ”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
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
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 ”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
“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阁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
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
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
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
了。
“该怎么办呢? ”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阁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
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阁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 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阁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
“可以告诉惠果阿阁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
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
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阁梨? ”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阁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
种事? ”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阁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 ”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
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
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
咒法。”
“惠果阿阁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阁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
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
状物呢? ”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
“惠果阿阁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
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阁梨
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
刚您说到——”
“什么事? ”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
术了吗? ”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
“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
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
一了。”
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入偶之中,用以替
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
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人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阁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阁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人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一一”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阉梨提这事? 虽然这样对您非常
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阁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
事相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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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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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
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行了何种咒术,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一”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人
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
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 ”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
人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
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
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 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
“当然好啊。”
“真的吗? ”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
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 译
注:公元六0 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
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
:“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 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
的? ”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
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
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
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
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
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
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 ”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五】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 空海。”
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 ”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 ”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 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
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 ”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
关联? ”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
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
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
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
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
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晦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
“虽然我嘴上说涉人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
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
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
你,不是吗? 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
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
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
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 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
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 ”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 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
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
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
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
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
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
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
也愈胡涂啊——”
“是吗? ”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冈0 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
“没有。”
“不是讲了吗? ”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
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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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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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九章 咒术大战
【一】
翌日——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
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
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
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
“肉的事。”
“肉? ”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阁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阁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
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闺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阁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二】
该法名为“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
也简称“转法轮法”或“摧魔怨敌法”。
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
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
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人。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阁梨的师父,他并非
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
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
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法轮筒,然后作法。
转法轮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
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法轮简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
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法轮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
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
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法轮智的大威德明王,或
金刚萨捶、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法轮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阁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
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阁梨岂不是要在怨偶
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阁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冶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
会大增——”
“真名? ”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
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三】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
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 ”
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
中——”
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
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
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
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一”
“是吗? ”
“还有狗。”
“狗? ”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
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 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
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 关于这点,你们可有
什么线索? ”
“没有。”子英摇摇头:“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
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是吗? ”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
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
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
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
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
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 ”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符码? ”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 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
是什么意思? ”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
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
“不是说过了? 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
吗? ”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 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
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
“丹翁大师知道吗? ”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 ”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 ”
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 ”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
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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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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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
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 ”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
“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
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
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
告辞。
“那就——”
“再会了——”
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官怎么啦? ”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
“符码? ”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他看穿了什么? ”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 七四。年) 十月——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
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 ”
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
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 ”
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
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资治通鉴》,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
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
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土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
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
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官吗? ”
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官。”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 是五十年前的事吗? 或者根本还没结束
呢? ”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
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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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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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三十章 幻法大日如来
【一】
尊仁醒了。
最初,尊仁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醒来。
他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深眠状态。
应该不可能轻易醒来。
风声。
虫鸣。
鼠窜声。
树梢摇曳声。
这些声音弄不醒他。不致唤醒沉睡中的他。
可是,如果这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即使比虫鸣更微弱,他也会醒过来。因为此
等声音极其不同。而且,是可能招来极度危险的声音。
所以,现在自己会醒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还是有人踩踏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声响? 甚至,根本不是任
何声音,仅是某种迹象? 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原因,不过就是半夜醒来而已呢? 那
样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
一年内总有一两次。
不过,每次醒来后,只要探索一下内心,便知道原因。
可能做了惹厌的梦,或是屋隙吹进一阵寒风,或是惦记着某事,由于这些事所
产生的意识微波,自己才会醒来,醒来后也能知道原因。
然而,这次醒来的原因到底为何? 他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
侧耳倾听。探询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尊仁推开被褥起身。
若是平目,他会置之不顾。
不会因在半夜醒来,而特意起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惠果不在寺里。
倘若惠果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影响到他目前正在做的事。
惠果如今人在宫内,正在作法护持皇上。
寺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若出事了,会阻碍惠果的咒术。
尊仁起身。裸足而行。步出室外。
穿过走廊,朝正殿走去。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
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
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
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
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
有声音传了过来。
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
是自言自语吗? 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
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
量感凝然。
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喂……”
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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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3-12-2009 02: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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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怎么可能? 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 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是我……”
什么?!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
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
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
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 像是说:反正大目如来能洞察一切
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目如来的物体。
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
动了嘴唇。可是——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 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法术?!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
方土、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
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闺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阁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 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
法术而不自知? 睡觉的时候吗? 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 还是进入正殿之后? 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
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在这里……”
是那时中术的吗? 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 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
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哺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 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
里? 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
“好冷啊……”
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
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
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
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
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在这里洗个澡好了。”
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 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
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 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 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
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这样好吗? 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天天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 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 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
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 大概可以吧——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 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
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 “是我啊……”
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 ”
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 ”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
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 ”
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 ”
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
“我的真名是‘假名为大日如来’。”
绝妙好答。
丝毫未见妥协。
“请教大名的事,暂且作罢。”
“唔。”
“能否告知来意? ”
“什么来意? ”
“想听听看,您特意呼唤我到此的原因? ”
“我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
“惠果阿阁梨慎重保管的东西。”
“若说没有,一件没有;若说有,就有很多。”
“不需要很多,我要的只一件。”
“什么东西? ”
“文卷。”
“文卷? ”
“嗯。”
“文卷也有很多种。是什么样的文卷? ”
“不知道。”
“这就怪了——”
“虽然不知道,但惠果阿阁梨确实拥有它。”
“只是,惠果师父目前不在寺里。”
“是在宫里吧。”
你知道得可真详细——尊仁本想如此说,却又打消念头了。
因为对方可能不知道惠果到哪里去了。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套话而已。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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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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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似乎可以看透尊仁内心。
“我全都知道了。有人想下咒杀害永贞皇帝,是吧? ”
“——”
“惠果为了护持永贞而去宫里除咒,是吧? ”
“俗世之事,您竟然这么有兴趣——”
尊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说道。
“那文卷,惠果阿阁梨不可能带到宫里去——”
“——”
“我猜,一定在这青龙寺某处。”
“——”
“如何,你知道那地方吗? ”
“法术如此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 ”
“不知道。花些时间,迟早找得到。不过,我不能把时间花在搜寻之上。所以
就来问你了。”
“为何你认为我知道那文卷所在? ”
“因为如果我是惠果,一定会交代完文卷的事之后才出门。”
“什么意思? ”
“假使此刻失火了,你会怎么办? ”
“火? ”
“如果寺里起火了,延烧到正殿,你会怎么办? ”
“——”
“应该会将佛像、经典搬到寺外吧? ”
“——”
“可是,那文卷并非经典。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重要性,很可能会耽误抢救时
间。若是那样,文卷不就烧成灰烬了吗? ”
“你是说,惠果师父外出期间,寺里会发生火灾? ”
“或许吧。”
“有人会放火? ”
“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
“我来放火吧! ”
“假名为大日如来”如此说毕之后,脸庞立即现出熊熊红光。
仔细一看,方才尊仁所点上的灯火,已扩变五倍之大。
“这主意太可怕了——”
“我来放火,烧遍全寺。如此,就能知道实情了。”
“什么实情? ”
“惠果到底有无告诉你文卷所在的实情。”
“是吗? ”
“如果你知道文卷所在,一旦火势延烧,就会仓皇带着文卷往外跑吧。到时候,
我再从你手中抢走,好吗? ”
尊仁额头,首度浮现细微汗珠。
他开始后晦和侵入者交谈了。
交手的对方或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你在流汗……”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以观察尊仁反应为乐的声调说道。
“如何? ”声音很骇人:“我来放火好吗? ”
尊仁无言以对。
失败了——惠果阿阁梨确实把文卷交给自己保管。
当然,上面写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过,惠果阿阁梨说,这东西十分重要。
还特别嘱咐,万一寺内失火,务必携出。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仅有自己而已。
对方却都晓得了。
他深深明白,这些事并非自己告诉对方的,而是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
只是,很不可思议地,对方所说全是事实。仿佛自己的内心已被他读透了似的。
“猜到了吧。”
听得出来对方声音带有笑意。
尊仁心想,自己竟然和如此厉害的家伙打交道。
究竟何时陷入那家伙的法术之中? 不过,自己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放火就麻烦了。”尊仁说道。
“是吧。”
“我可以把文卷带来这里。”尊仁转变语气说道。
“是吗? ”
“确实如你所说,我从惠果阿阁梨那儿听过文卷的事。”
“嗯。”
“我也知道文卷在哪里。”
“你很老实。”
“惠果师父还这样对我说过。”
“噢,怎么说——”
“他说,自己外出期间,可能会有人动文卷的主意。”
“是啊。”
“总之,来者绝非生手。有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安全。判断自己不敌时,就赶
快将文卷交给他——”
“是吗? ”
“不过,交付之前,必须和他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
“交付时才说。”
“现在不能说吗? ”
“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取文卷。到底是何种约定,到时候再说。”
“我明白了。”
“假名为大日如来”点了点头。
“那——”
尊仁语毕,转身走出了正殿。
穿过狭窄的回廊之后,走进惠果房间。
点亮了灯火。
灯火之中浮现惠果房间模样。
书桌。
上面放着几卷经典。
床铺靠墙处设了一个小佛坛,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正前方有一火炉。
尊仁伸手自佛像背后取出木箱。
打开箱盖。
里面有一卷文卷。
取出文卷,解开细绳,摊开……
尊仁走近佛灯,把摊开的卷轴放在火焰上焚烧。
不一会儿,火焰延烧到卷轴上。
待文卷完全点燃之后,尊仁一面将燃烧中的卷轴摊开,一面放入火炉里。
火焰愈来愈大,卷轴不断燃烧着。
此时——“哼! ”
火炉对面的大日如来佛像,瞪眼怒视出声喝斥。
佛像虽小,眼睛却像真人一样。
“你在做什么! ”小如来佛像问道。
尊仁不发一语,继续将卷轴摊开以方便燃烧。
“等一下,你欺骗我! ”
颜色暗淡的铜铸大日如来像,从原地站起身来。
这尊大日如来像,高度不过是人的头部大小。
如来像伸手去抢燃烧中的文卷,尊仁以右掌将之击倒。
大日如来向后倒下,在火光映照下,手脚胡乱摇动着。
“你、你! ”
大日如来翻身站起。
“如何? 无法动手了吧。”尊仁边说边扬声大笑。
然后——听到自己的笑声,尊仁醒了过来。
原来他还躺在自己床铺上。
他在床铺上扬声大笑,而且因为自己的笑声,醒过来了。
【三】
怪哉——尊仁起身。
在黑暗中思索。
方才那是什么? 是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未免太清晰了。记忆如此生动。
起身后,他拿起烛台,点上了火。
手持烛台步出走廊。
往正殿方向走去。
走进正殿。
望向正中那座巨大的大日如来佛像。
一如方才所见,眼前大日如来隐约反射出火焰颜色。
方才——或是在梦中,正是这尊佛像对着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即使再怎么凝视,大日如来依然是大日如来。
毫无奇异之处。
自己仍然在法术之中吗? 还是已经醒来了? 尊仁闭上双眼,反复凝神呼吸,在
心中想像月亮影像。
圆形,满月的圆形。
这是名为“月轮观”的密教冥想法。
可以让心波不起,宛如止水。
没问题——他如此想着。
以自我意识扫描内心轮廓,确认没有任何其他意识潜入自己内心。
接下来是惠果的房间。
他步入房内,站在火炉前,望向对面的大日如来像。
看不出有移动的痕迹。
伸手往佛像的背后探索。
如果文卷在这里——没有。
手指落空。
他大吃一惊。
啊,对了——尊仁想起来了。没有是对的。
曾经放在这里的文卷,已被自己取出烧毁了。所以,这里没有也是理所当然。
等一下。
如果文卷没了,方才之事就不是梦境了? 不,如果不是梦,那样也好。文卷既
被烧毁,对方就会死心了。
只是,叫人不舒服的是,自己何时回到房间睡下,竟毫无记忆。
真是梦吗? 还是真的呢? 真的话,应该有烧毁文卷的灰烬才对。
尊仁蹲下身,搜寻灰烬。
不,不是在地板。是在火炉里。
那时,自己不是把燃烧中的文卷放进火炉吗? 尊仁起身,将灯火罩映火炉。
有了。
炉里有看似文卷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是有了,但文卷残留物呢? 虽然火势猛烈,但光那程度,不可能烧毁全部
文卷。
应该还留有没完全烧毁的卷轴及其他部分。
难道被人拿走了? 尊仁这样想着。
自称“大日如来”的对手,取走了炉内烧余物? 若是如此,那也好。
那文卷,其实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前预备的另一文卷。
是尊仁所抄写的《般若心经》文卷。
若对方带习烧余物,看到残留文字,应该会立即发现它是伪冒品。
要是发现了,不是会再回到青龙寺吗? 然而,对方并无返转的迹象。
尊仁突然不安起来。
莫非真的文卷被人夺走了? 尊仁手持烛台走出惠果房间。
朝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位于正殿西侧,以有屋顶的回廊与正殿连结。
尊仁快步穿过回廊,来到藏经阁前。
虽然门扉深锁,但他从惠果房间取来了钥匙。
入口处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那是个曾用幻术迷惑自己的对手。很可能趁自己睡觉时,用这把钥匙打
开藏经阁,拿走文卷,再把钥匙归还原处。
或者,也可能使用其他方法潜入此地。
必须进去确认一下。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借助烛火前行,望向最里边的架子。
大批经典以卷轴形式,堆积在架上。
要从架上立刻找出那文卷,显然不可能。
必须逐一审视每一卷轴内容才行。
惟有亲自将文卷收藏在这里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其所在。
知道此事的,仅有自己和惠果。
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架上。
成堆卷轴当中,其中之一就是那文卷。
尊仁伸手取出文卷。
他把烛台搁在架上,双手捧着文卷,以灯光照映。
是这卷没错! 惠果曾对他说过,不可阅读内容,因此尊仁无法打开观看,但确
实是这卷没错。
松了一口气后,正准备将文卷放回架上——呵。
呵。
呵。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微的抿嘴笑声。
那笑声逐渐高扬,然后放声大笑。
“是谁? ”尊仁大喊。
“原来藏在这里啊——”
有声音传来。
尊仁听到后,回头一看,胆颤心惊。
方才打开的门洞,正挡着一张巨大的脸孔。
是大日如来的脸孔。
一尊巨大的大日如来正站在藏经阁前,正弯着腰从入口处窥视里面。
原来自己还陷于幻术之中,还没醒过来。
大日如来的金色巨脸,反映架上的烛火,正闪闪发光。
大日如来从入口处张望尊仁,得意地笑了出来。
从入口处伸进来大日如来的巨掌。
“交出来。”
“不! ”
尊仁将握着文卷的右手藏在身后。
刹时,某物抢走右手紧握的文卷。
“啊……”尊仁不禁失声呼叫出来。
他回头望向身后。
黑暗处,蹲踞着一个细小漆黑人影。
“终于拿到手了。”那人影说道。
低沉的嗓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你……”
“抱歉。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还、还给我——”
尊仁正想奔过去时,那人影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中。
身体紧贴着天花板。
像大蜘蛛一般,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
“慢、慢着——”
尊仁虽然追赶上去,人影却穿过他的头顶,坠落地板之上,然后从已经看不到
大日如来脸孔的人口处,向外跑出去了。
“你想逃吗? ”
尊仁飞也似地追奔出去。
来到回廊,再跳入庭院。
月光下,却看不到任何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惟有庭院的花草树木,映照着从天而降的月光,在尊仁周遭闪闪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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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12-2009 02: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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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三十一章 胡神
【一】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二】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 ”空海如此说后,逸势答
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
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
“反而是摩尼教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 译注:摩尼教为源自祆教的宗
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创立。在中国又称“明教”,乃由于信徒称
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于唐朝大历三年( 公元七六八年) 传入中国,并在长
安建有大云光明寺。此亦即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之明教。) “摩尼教? ”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
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
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 ”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 ”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 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 ”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
“当然。”
“为什么? ”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恶? ”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
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
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
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 ”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
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
在庭院里——”
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
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 ”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
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对不起! ”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
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
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 ”
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
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
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 ”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
“这事急吗? ”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
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一”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
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
师不可? 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
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
“嗯。”
“为什么? ”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
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 什么事? ”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
“胡玉楼? ”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 难道去
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 ”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 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
权安排? ”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
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
感激。”
“就这些吗? ”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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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3-12-2009 02: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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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 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 你不必瞒着
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 ”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 ”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
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四】
夜晚——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
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
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
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
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
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
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
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 ”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
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祗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
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 ”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
“该往哪里去好呢? ”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 一由旬约七万公里) 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
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
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
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
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抛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
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
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
的蝼蚁了吗? ”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
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
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
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
“是的。”
“何时? ”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 ”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 ”空海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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