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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癞蛤蟆赖哥

[散文] 鸳鸯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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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3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野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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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
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
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
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
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
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
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
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
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
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
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
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
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
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
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
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
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
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
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
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
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
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
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
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
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
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
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
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
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
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
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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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3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菊花羹与桂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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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
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
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
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
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
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
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
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
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
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
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
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
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
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
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
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
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
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
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
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
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
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
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
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
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
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
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
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
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
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
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
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
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
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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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耕云·望云·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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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
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
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
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
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
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
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
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
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
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
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
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
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
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
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
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
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
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
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
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
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
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
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
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
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
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
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
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
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我幼年时
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
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我们把自己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
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我就无边地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
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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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千支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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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
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
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
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
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
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
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
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
他。”
    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
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
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
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
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
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
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
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
活。”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
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
“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
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
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
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
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
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
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
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
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
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
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
“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
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
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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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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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的东风吹得太猛,
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
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线。
    那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我们渺茫的
视线里,恍愧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
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到群山的怀抱,我们才踏着山
路,沿着愈来愈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
放着一张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
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的看到
远方迷离的山头。
    那一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样,在我
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
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
的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
的预象,就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
样的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读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一个章节,
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说:“你可以辖制罪。’
你可以辖制,可是你不一定能辖制,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丽
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
的路灯急速的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
    路过三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自的花,那些花笔直的从地里
伸张出来,非常强烈的吸引了我。我把车子停下来,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
去,那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像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说不出一种落寞的心情。
    站在那一亩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成一个弧形,花
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一些
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早市。我问他那
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是奔波在尘世里答答的马蹄,可是
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个两三星期,如果剪下来,三天就谢
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都是很短的,
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马蹄兰,他说:
“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
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
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岗
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
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
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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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茶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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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
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天空,
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场里转
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寺中庭院,正
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金的、红的颜色取代,
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这
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还有那位卖茶
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也
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
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冲好了茶,就迈着缓
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
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小盘绿
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
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更好的
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
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毛城和
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对岸八里的渡
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
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
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的下午,
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再搭黄昏的列车
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
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她来,
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
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因缘,以及和
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
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
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
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下不胜
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率有多
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集,买一张车
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美还清
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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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雪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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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站在台湾嘉义的“北回归线”
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他兴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给我一种大的感动。那个小小的标志
碑上有一个雕塑,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一直往北
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带。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数次路过。
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遥望远方,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
的沃上。
    跨过这条“北回归线”,往南方的热带走去,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同样的,走
过“北回归线”往北渡海的远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由于这样的情
感,站在那条线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
感。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
的山庄去访问,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到了冬天,这一带是否会
下大雪?”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注视片刻后,静静地道:
    “虽然每年不尽相同,可是雪相当大,你知道,没有雪,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访问里,索尔仁尼琴还说到:“被放逐的时候,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
去的。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不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
的。”
    谈到这一段话,不禁令我思绪飞奔,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
他的“下着大雪的故乡”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索尔仁尼琴
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由于他的流放,他对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就有了特别的关爱和
同情。
    他的流放,隔断了他对故国的联系,也正是他的流放,使他的同情与关爱自俄国的
土地扩散,用明亮的巨眼注视世界,使他从“俄国的索尔仁尼琴”成为“世界的索尔仁
尼琴”。
    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俄国的文学,包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河夫、高尔
基、果戈里等人的作品;甚至到帕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作者)、索尔仁尼琴,
我觉得俄国文学有一个伟大的传统,这个传统是由一片辽阔的土地和忍苦的人民所孕育
出来的。
    他们共同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有一种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有正面的理想主义
气质。
    虽然在那个苦寒的土地上,文学艺术家不时受到挫折,他们却总是像巨树一样,站
立在最寒冷的土地上。尤其是从十八世纪以后,俄国的文学家、音乐家、舞蹈家更是天
才辈出,闪炽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他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人和土地
的热爱,充满了强烈的乡土恋情。
    一个人的故乡能给他以后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背景,我觉得读俄国文学家的作品最能
感受深刻。以前阿·托尔斯泰在巴黎流亡时,写出(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现
在流放在美国的索尔仁尼琴写出《古拉格群岛》、《癌病房》、《一九一四年八月》,
都是对他们国上热爱的记述和苦难人民的呼声。
    他们强调真正的俄罗斯,那是他们成长地方,一个落着大雪的故乡。由于他们永不
丧失的正义与良知,使俄国文学长久以来就是人类最珍贵的文学灵魂的一部分。
    曾在劳改营度过八年岁月,在流刑中罹患癌症幸而未死,最后被流放的索尔仁尼琴,
到今天他还热烈的爱着他祖国的土地、森林和人民,盼望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上,为他的
同胞奉献生命。
    我觉得这种对故土的怀思,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家国情味,正是文学中最可
珍贵的品质,“苦难能造就有节操的灵魂”,生在现代的中国人让俄国的大地文学作品
不能无感。
    国有一首动人的民谣,它是这样歌颂它的土地和苦难:
        贝加尔湖呀,
    是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中国过去的民谣也有许多类似的歌唱或悲歌,可是为什么中国经过这么长期的苦难,
竟没有能产生与俄罗斯文学一样博大的近代作品呢?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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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洒在边疆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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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飞了。
    我从出境大厅出来,开着车,踩紧油门,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
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才一转眼的时间,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
飞向了天的远方。
    这是难得的好天,是远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飞
机势必要破云而过,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是不是也有阳光,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
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
    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玻璃不
够平整,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我突然惊觉,从我们初识,
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那时,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而今你已经盛年了,那
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他们邀你来颁奖,第二天你就
打电话来邀稿,使我受宠若惊。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来追随你的原因。
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
虽不能至,也不远矣!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
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
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
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
“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
    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
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
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
    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
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
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
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
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
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
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
回报。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
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
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
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
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
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
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
随你。
    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
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
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
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
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
与胸怀,自有公评。
    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
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
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
就令我欣羡。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
你回来赋诗。
    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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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来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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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过好几部佛经,常常为其中的奥义精深而赞叹着,可惜这些佛经总是谈出世的
道理,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难运用到实际的生活里来,对一个想要人世又喜欢
佛道的人总不免带来一些困惑。
    黄桑禅师说法里有这样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与众生请佛,世界山河,
有相无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满,光明偏照也。”
把一个人的“心”提到与众生请佛平等的地位,稍为可以解开一些迷团。
    一个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时又大到可以和诸佛相若的地位。在
新竹狮头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苍润的楷书,写上“心即是佛”四个
大字。同样的,在江苏西园寺大雄宝殿里也有四个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摆
在前面,总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实,这四个字学问极大,它有十六种排列组合,每一种组合意义几乎是一样的,
以心字开头有四种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开头
也有四种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几乎完全肯定了心的
作用,佛在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从行念的转变中产生;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以不再从“空”的角度在经文中索解,有时一个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转动自如了。
    我最喜欢的讲佛法是“维摩经”里的一段,维摩诺间文殊菩萨说:“何等为如来种?
(什么是如来的种子?”)文殊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恙、痴为种,
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
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
    文殊并且进一步解释:“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
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
湿淤泥,乃生此华。”
    在这里,文殊把人世间烦恼的意义肯定了,因为有一个多情多欲的身体,有愚昧,
有情爱,有烦恼才能生出佛法来,才能生出如来的种子,也就是“若有缚,则有解,若
本无缚,其谁求解?”把佛经里讲受,想、行、识诸空的理论往人世推进了一大步,渺
小的人突然变得可以巨大,有变化的弹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应该是瘸子的拐杖,顽者的净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
勇气、愚者的聪明、悲者的喜乐,是一切人生行为中的镜子。可惜经过长时间的演变,
讲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实经验,讲轮回,讲行云。讲青天,讲流
水,无法让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过去旅行访问的经验,使我时常有机会借宿庙宇,并在星夜交辉的夜晚与许多有
道的僧人纵谈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来就是为僧的,大多数并在生命的行程遇
到难以克服的哀伤烦恼挫折痛苦等等,愤而出家为僧,苦修佛道,可是当他饲入了“空
门”以后,就再也不敢触及尘世的经验,用这些经验为后人证法,确实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与一位中年的和尚谈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学的
毕业生,因为爱情受挫,顿觉人生茫然而适入空门,提到过去的生命经验他还忍不住眼
湿,他含泪说:“离开众生没有个人的完成,离开个人也没有众生的完成;离开情感没
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完成。”也许,他在孵说里是一个“六根不净”
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泪眼中我真正看到一个伟大的人世观照而得到启发,他的心中有一
颗悲悯的如来的种子,因为,只有不畏惧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惧的道理。
    心有时很大,大到可以和诸佛平等,我们应该勇于进入自己的生命经验,勇于肯定
心的感觉,无明如是,有爱如是,一切烦恼也应该做如是观。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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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归彼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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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
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
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
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
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
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
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
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
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
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
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
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
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
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
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
芹。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
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
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
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
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
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
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
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
“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
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
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
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
般的尘网。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
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
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
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
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
    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
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
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
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
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
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我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的精
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
后来我思想起来,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
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
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印度音乐,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围一条白裙的苦行僧,
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
    我看见,在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
正面朝着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
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还有一次我住在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
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
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一直问他
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这世上,女蜗补天
剩下的顽石还真是不少。
    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悲悯,我敬爱
他们;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灵。而我也深信,每个人心中
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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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断爱近涅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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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年纪愈长,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它仿佛是两岸峭壁,
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下面则水流湍急,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前推移,旧的一年就在
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
    每当年节一到,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几乎在二十岁以前,每到冬至一
过,便怀着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好像一棵嫩绿的青草等待着开花,然后是放假了,一
颗心野到天边去,接着是围炉的温暖,鞭炮的响亮,厚厚的一叠压岁钱,和兄弟们吆喝
聚赌的喧哗。然而最快乐的是,眼明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
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过了二十岁以后,过年显著的不同了。会在围炉过后的守夜里,一个人闷闷地饮着
烧酒,想起一年来的种种,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开始面临情感的变异,开始知道了除
去快乐,年间还有忧心。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年的花用,或者眼看
收成不好,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一个新年,都使我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
    过了二十五,过了三十,年岁真是连再重的压岁钱也压不住,过年时节恰正是前尘
往事却上心头的时节,开始知道了命运,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许多陷阶,我们只是一步
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有许多痛恨的事也会自然消失,
走快走慢都无妨,年还是一个接一个来,生命还是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临,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
着旧的岁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在冠礼以前,我们是“去日苦短,
来日方长”。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心情呀!
    最难消受的还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挂在墙上的壁钟总是在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
地摇着钟摆,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那样无情,又那样绝然,每到过年,我
总也想起和钟臂角力的事,希望让它向后转,可是办不到,于是我醉酒,然后痛下决心:
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把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
    想起去年的过年,我吃过年夜饭,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不知道为什
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其中有一段讲到“渴爱”的,竟与
过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说渴爱有三,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爱,是生
与存的渴求;三是无有爱,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年是前两者,二十
岁以后是第三者。
    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盘”,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彼岸、
和平、宁静来正面说涅盘,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盘”。这是何等的境界,一个人能随
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绝处逢生,涅盘自然就在眼前,旧年换新恐怕也是一种断爱吧。
    释迦牟尼说法时,曾举了一个譬喻来讲“断爱”,他说:“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
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机重重,
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
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
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所之。’”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受,那么他
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由它浮着,然后继续行
程,不问何之。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
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
因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年好年坏都无所谓,有
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使我们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盘真的不远,如果能在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
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峭壁、踩过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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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雪中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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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
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
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
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
桃杏蓉莲,同画一景。”
    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
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
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 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
的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为了替王维辩护,举了两个例子,一是粱朝诗人徐摛好一首诗:
“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横风而色碎,叶渍雪而傍孤”来证明雪中有芭蕉是
可信的。一是松江陆文裕宿建阳公馆时“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
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着雪花,盖实境也。”
    这原来是很有力的证据,说明闽中有雪中的芭蕉,但是清朝俞正燮的(癸已存稿)
又翻案,意见与明朝谢肇淛的《文海披沙》一样,认为“如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
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谢肇淛并由此提出一个论点,说:“作画如作诗
文,少不检点,便有纸漏。……画昭君而有帷帽,画二疏而有芒躍,画陶母剪发而手戴
金驯,画汉高祖过沛而有僧,画斗牛而尾举,画飞雁而头足俱展,画掷骰而张口呼六,
皆为识者所指摘,终为白壁之暇。”期期认为不论是作什么画,都要完全追求写实,包
括环境,历史,甚至地理等等因素。
    我整理了这些对王维一幅画的诸多讨论,每个人讲的都很有道理,可惜王维早就逝
去了,否则可以起之于地下,问他为什么在雪中画了一株芭蕉,引起这么多人的争辩和
烦恼。
    我推想王维在作这幅画时,可能并没有那么严肃的想法,他只是作画罢了,在现实
世界里,也许“雪”和“芭蕉”真是不能并存的,但是画里为什么不可以呢?
    记得《传灯录》记载过一则禅话:六源律师问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六源又问:“一切人总如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这一则禅话很可以拿来为雪中芭蕉作注,在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王维的眼中,
艺术创作就和“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样自然,后代的人看到他的创作,却没有那样
自然,一定要在雪里有没有芭蕉争个你死我活,这批人正是“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
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此所以历经千百年后,我们只知道王维,而为他争论的
人物则如风沙过眼,了无踪迹了。我并不想为“雪中确实有芭蕉”翻案,可是我觉得这
个公案,历代人物争论的只是地理问题,而不能真正触及王维作画的内心世界,也就是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雪中真有芭蕉为王维所眼见,是写景之作,另一种是雪中果然没有
芭蕉,王维凭借着超人的想像力将之结合,做为寓意之作。也就是“精于绘事者,不以
手画,而以心画”的意思。王维是中国文学史、绘画史、音乐史中少见的天才。在文学
史里,他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齐名,被称为“诗佛”。在绘画史里,他和李思训齐名,
李思训是“北宗之祖”,王维是“南宗之祖”,是文人画的开山宗师,在音乐史里,他
是一个琵琶高手,曾以一曲《郁轮袍》名动公卿。十五岁的时候,王维作了《题友人云
母障子诗》、《过秦王墓》,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十七岁赋《九月九肾忆山东兄
弟》,十九岁完成《桃源行》、《李陵泳》诸诗……无一不是中国诗学的经典之作,十
九岁的王维中了解元,二十一岁考上进士,他少年时代表现的才华,使我们知道他是个
伟大的天才。
    王维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留下许多轶事,最著名的有两个,当时有一位宁王,
有宠姬数十人,都是才貌双绝的美女。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的女子,长得亭亭玉立,百
媚千娇,非常动人,宁王一见很喜欢她,把她丈夫找来,给了一笔钱,就带这女子回家,
取名“息夫人”,一年后,宁王问息夫人:“你还想以前的丈夫吗?”她默默不作声。
于是宁王把她丈夫找来,彼此相见,息夫人见了丈夫泪流满颊,若不胜情。宁王府宾客
数十人,都是当时的名士,看了没有不同情的。宁王命各人赋诗,王维即席作了《息夫
人怨》:
        莫以今时完,而忘旧日思;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宁王看了大为动容,于是把息夫人还给她的丈夫。
    另一个是安禄山造反时,捕获皇宫中的梨园弟子数百人,大宴群贼于凝碧寺,命梨
园弟子奏乐,他们触景生情不禁相对流泪,有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禁不往弃琴于地,西
向恸哭,安禄山大怒,当即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王维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一首十分
深沉的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从王维的许多小事看来,虽然他晚年寄情佛禅,专写自然的田园诗篇,在他的性灵
深处,则有一颗敏感深情,悲天悯人的心,这些故事,也使我们更确信,他的绘画不能
光以写实写景观之,里面不可免的有抒情和寄意。
    他囱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新唐书》的王维本传说他:“画思入神,
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独到,学者所不及也。”我认为,一位“意在笔
先”、“天机独到”的画家,在画里将芭蕉种在大雪之中,并不是现实的问题,而是天
才的纤运。
    王维的诗作我们读了很多,可惜的是,他的绘画在时空中失散了。故宫博物院有一
幅他的作品《山阴图》,花木扶疏,流水清远,左角有一人泛舟湖上,右侧有两人谈天,
一人独坐看着流郛,确能让人兴起田园之思。据说他有两幅画《江山雪雾图》、《伏生
授经图》流落日本,可惜无缘得见,益发使我们对这位伟大画家留下一种神秘的怀念。
    我一直觉得,历来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本身就是艺术。以《雪中芭蕉》来说,那裸
芭蕉使我们想起王维,他纵是在无边的大雪里,也有动人的翠绿之姿,能经霜雪而不萎
谢。这种超拔于时空的创作,绝不是地理的求证所能索解的。
    在造化的循环中,也许自然是一个不可破的樊笼,我们不能在关外苦寒之地,真见
到芭蕉开花;但是伟大的心灵往往能突破樊笼,把大雪消溶,芭蕉破地而出,使得造化
的循环也能有所改变,这正是抒情,正是寄意,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寒冰有什
么可畏呢?王维的《雪中芭蕉图》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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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冢中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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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
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
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
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
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成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
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
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
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
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成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
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阮咸”的别名,阮
成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
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
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成死时以琵琶
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
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
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
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
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
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
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
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
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
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
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
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
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
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
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
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
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
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
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
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
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
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
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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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感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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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
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
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
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
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
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
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
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
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
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
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
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
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
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
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
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
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
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
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
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
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
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
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
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
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
人掩卷而叹!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
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
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
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
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
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
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
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
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
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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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漩涡五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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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
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
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
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
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
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
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
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
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
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
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
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
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
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
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
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
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
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
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
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
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
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
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
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
“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
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
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八极,心游万
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
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
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
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
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听他少年时代所创作“漩涡五石散”的音乐,
好像人一卷进岁月的漩涡中,很快的就走过一段遥远的路,背后都是滚滚烟尘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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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青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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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Age Of Bronze),是
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
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
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
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
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他还说:“好像火车头的蒸汽锅已经烧足火力,只还没有开闸发动。”他并且评述
说:“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来。只有少壮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
出如此少壮生命的仪态和心态。”熊秉明先生在《罗丹日记择抄》中所做对《青铜时代》
的观察与评论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罗丹的雕刻大展,
当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两件作品。《沉思者》刻着一个中年
人支着下巴在幽思,是最广为人知的罗丹作品,也是罗丹风格奠定以后的杰作,《青铜
时代》则是鲜为人知,有许多罗丹的画册甚至没有这件品,老实说,我自己喜爱《青铜
时代》是远胜于《沉思者》的。
    在美术馆里,我从《青铜时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来,往来反复地看这两件
作品,希望找出为什么我偏爱罗丹“少作”胜过“名作”的理由,后来我站在高一百八
十一公分与真人同大的《青铜时代》面前,仿佛看到自己还未起步时青春璀璨的岁月,
我发现我爱《青铜时代》是因为它充满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无闻,也能灿然放光;
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迈步时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远
方;它说不定短暂,但或者也会不朽……因为,它到底挚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却不同,它坐着虽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强健,但到底已经
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须坐下来反省了,由于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减弱了,也
阻碍了行动的勇猛。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不管怎么样,青年总比中年有更大的天
空,它真像刚刚出炉的青铜,敲起来铿然有声,清脆悦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来
沉思自己身上的铜锈了。
    看《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语:“人生包含两部分,一部
分是往事,是一场梦;一部分是未来。是一点儿希望。”对刚刚起步的青年,未来的希
望浓厚,对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梦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学读书的青年来找我,他对铺展在前面的路感觉到徘徊、惶恐、
无依,不知如何去走未来的路。我想,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要面临这样的考验,在青年
时就走得很平稳的人几乎没有。有人说《青铜时代》是罗丹青年时期的自塑像,即使像
他这样的大艺术家,显然也经过相当长久的挣扎,没有青铜时代的挣扎与试炼,就没有
后来的罗丹。
    现代人每天几乎都会在镜子前面照见自己的面影,这张普通的日日相对的脸,都曾
经扬散过青春的光与热,可怕的不是青春时的不稳,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缓缓退去。这时,
“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时势的野心,这样过了青春,才能无怨。
    我曾注意观察一群儿童捏泥巴,他们捏出来的作品也许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
可以在那泥巴里看见他们旺盛茁长的生命与充满美好的希望。而从来没有一位儿童在看
人捏泥巴时不自己动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个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团泥巴,只看如何去捏塑。罗丹之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那是他把人人有过的泥巴、石头、青铜一再的来见证自己的生命,终于成就了自己。
    能这样想,才能从《青铜时代》体会到更大的启示,一个升火待发的火车头总比一
部行到终点的车头更能令人动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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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记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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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朋友对我抱怨,他们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是被恐怖的恶梦缠绕,就是走进了
超现实的梦的魔魔去;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兴致勃勃的讲述梦里的情景,说完之后,
总是追索着一个问题:“这莫名其妙的梦到底在预示什么?它代表了什么样的潜意识
呢”?有的则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说着:“幸好只是个噩梦罢了”。
    对于朋友们的心情我很能体会,回为我也是个会做梦的人。虽然我并不爱做梦,梦
却是莫奈他何的东西,一闭上了双眼,它就如飞舞的精灵,在灵魂空下来的一个小细缝
中钻了进来,占据了我们未知的八小时的喜怒哀乐。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他们的心灵特别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
梦,有许多人知道我是个“梦人”,总是找我倾诉他们的梦境。我生平最爱做的事就是
听人“胡言梦语”的谈离奇梦境,我常建议他们把这些梦化成为作品给人共享,有的人
因此创作出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梦里是另一个人吧!)大部分人却不愿
意,理由是:梦是隐私的一部分,说给好友听听无妨,要公之于世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我自己很会做梦,会的程度有时一夜可以做三四个,这三四个有时是短片连缀在一
起,有时又是一个长片被切割成几段,我还有很奇怪的经验,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时
睡回笼觉,梦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几个月,梦居然能连在一起,好像电影
的上下集。
    我喜欢电影,我觉得做梦有些看电影的感觉,和电影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自己当
主角在戏里演,觉得颇有兴味,所以我即使做恶梦,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觉。
    梦里自然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也不尽然;我做过的一些梦里,梦到一些全然陌生
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邮局、车站全是清清楚楚,几个月后我到外地
去采访,发现那地方竟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连当地庙会演出的戏码都和我梦见的一样。
我觉得心寒,也觉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梦里预示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梦见乘火车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那火车不像一般火车,很小,却
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两边的树很浓绿,天上的白云又白又结实,仿佛要爬上无止境
的高山。一年多以后我到香港去采访,才发现我梦里的是太平山,连火车的样式都相同。
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
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
    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
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
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
    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
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
    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
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
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
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
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
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
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
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
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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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沉香三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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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
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
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
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
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
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
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
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
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
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
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
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
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
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
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
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
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
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
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
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
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
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
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
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
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
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
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
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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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肉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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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闻新加坡的“肉骨茶”之名,一直感到疑惑,“肉骨”如何与“茶”同煮呢?或
者有一种茶的名字和“乌龙”、“普洱”、“铁观音”一样,名称就叫做“肉骨”?
    台北也有卖“肉骨茶”的,闻名前往,发现也不过是酱油炖排骨,心中大为失望,
总是以为新加坡的肉骨到台北就变质了,因此到新加坡旅行的时候,当晚即请朋友带我
到处处林立的“食街”去,目的是吃肉骨茶。
    原来,所谓肉骨茶,肉骨和茶根本是分开的,一点也沾不上边。肉骨茶的肉骨是选
用上好的排骨,煮的时候和甘蔗同煮,一直熬到肉骨与甘蔗的味道混成一气,风味特殊,
里面还加了闽南人喜欢使用的材料——爆葱头。
    吃完一大碗肉骨,接着是一小盅潮州的功夫茶,茶杯极小,泡的是很浓微带苦味的
普洱;原因是肉骨非常油腻,汤上冒着厚厚的油花,据说普洱有清油开胃之效,吃完后
颇能油尽回首。
    肉骨茶也不是新加坡的特产,它是传自中国潮州,在新加坡经营肉骨茶食摊的大部
分是潮州人。但肉骨茶在该地有很大的影响,不但是一般小市民的早餐,也间接影响到
其他食物的烹凋,像有名的“海南鸡饭”、“潮州粥”、“咖哩鱼头”,吃完后总有一
盅热乎乎的潮州茶,甚至连马来人、印尼人的沙嗲,在上菜之前,也有送茶的。究其原
因,乃是这些油腻食物,在热带吃了会让人口干舌燥,来一壶茶马上使人觉得爽利无比。
    我并不是说肉骨茶是一种多么了不得的美味,它甚至是闽南地区、南洋地区很普通
的食物。但是我觉得能想到把肉骨和茶当作一体的食物,简直是一种艺术的创造。
    吃肉骨茶时,我想起很早以前读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里面有这样一段:
“好吃可口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摩擦冲突;
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仿佛一支乐曲,也是一
种一贯的多元,调合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
的例像白煮蟹跟醋、烤鸭跟甜酱,或如西莱里烤猪肉跟苹果泥、渗鳖鱼跟柠檬片,原来
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有注定的缘分,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
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
    说到烹调原与艺术相通,调味的讲究固如同“一支乐曲”,中国厨子一向标榜的色
香味俱全也兼备了颜色的美学。再往上提升,天地间调和的学问,无不如烹任一样,老
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伊尹说做宰相如“和羹调鼎”,都是这种智慧的至理名言。
    在西方,烹调的想像力虽不如中国,但谚语也有“一人生食天下饥”、“希望好像
食盐,少放一点,便觉津津有味,放得多了,便吃不下去”等语,全让我们体会烹调之
学问大矣哉!
    我想,人的喜怒哀乐诸情欲与禽兽总有相通之处,最大的不同,除了衣冠,便是烹
调的艺术。人之外,没有一种禽兽是懂得烹调的。
    我有一些朋友,每次走过卖炸鸡和汉堡包的食铺,总是戏称之为“野人屋”,因为
在里面的人只求迅速填饱肚皮,食物全是机器做出来的,有的还假手电脑,迅速是迅速,
进步则未必。
    每次看到食谱,感觉也差不多,食谱总是做为人的初步,如果一个人一生全依食谱
做菜也未免可悲,如何从固有的食谱里找出新的调配方法,上天人地独创一格,才够得
上美,才能使简单的吃也进入艺术的大地。
    从“肉骨茶”想到人不只在为了填饱肚皮,填饱肚皮以外还有吃的大学问。第一个
把肉骨和茶同食,与第一位吃蟹蘸醋、吃鸭蘸甜酱、吃烤鱼加柠檬的人都是天才人物,
不比艺术家逊色。做凡人的我们,如果在吃的时候能有欣赏艺术的心情,它的微妙有时
和听一曲好听的音乐、看一幅好画、读一本好书并无不同。
    倘若一个人竟不能欣赏美食,我想这样的人一定是与艺术无缘的。
                     ——一九八三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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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4-2005 11: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白玉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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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的蔬菜里,苦瓜是最美的。
    苦瓜外表的美是难以形容的,它晶润透明,在阳光中,仿佛是白玉一般,连它长卵
形的疣状突起,部长得那么细致,触摸起来清凉滑润,也是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最能
代表苦瓜之美的,是清朝的玉器“白玉苦瓜”,白玉苦瓜是清朝写实性玉雕的代表之作,
历来只看到它的雕工之细写实之美,我觉得最动人的是雕这件作品的无名艺匠,他把
“白玉”和“苦瓜”做一结合,确实是一个惊人的灵感。
    比较起来,虽然“翠玉白菜”的声名远在“白玉苦瓜”之上,但是我认为苦瓜是比
白菜更近于玉的质地,不仅是视觉的、触觉的,或者感觉的。
    苦瓜俗称“锦荔枝”、“癞葡萄”,白玉苦瓜表现了形相的美,但是我觉得它还不
能完全表现苦瓜的内容,以及苦瓜的味觉。苦瓜切开也是美的,它的内部和种子是鲜红
色,像是有生命流动的鲜血,有一次我把切开的苦瓜摆在白瓷的盘于里,红白相映,几
乎是画笔所无法表达。人站在苦瓜面前,尤其是夏天,心中就漫上一股凉意,那也只是
一种感觉而已。
    不管苦瓜有多么美丽,它还是用来吃的,如果没有吃过苦瓜,谁也设想到那么美的
外表有那么苦的心。我年幼的时候最怕吃苦瓜,因为老使我想起在灶角熬着的中药,总
觉得好好的鲜美蔬菜不吃,为何一定要吃那么苦的瓜,偏偏家里就种着几株苦瓜,有时
抗议无效,常被妈妈通告苦着脸吃苦瓜,说是苦瓜可以退火,其实是因为家中的苦瓜生
产过剩。
    嗜吃苦瓜还是这几年的事,也许是年纪大,经历的苦事一多,苦瓜也不以为苦了;
也许是苦瓜的美,让我在吃的时候忘却了它的苦;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我发现苦
瓜的苦不是涩苦、不是俗苦,而是在苦中自有一种甘味,好像人到中年怀想起少年时代
惆怅的往事,苦乐相杂,难以析辨。
    苦瓜有很多种吃法,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江浙馆子里的“苦惯生吃”,把苦瓜切成透
明的薄片,蘸着酱油、醋和蒜末调成的酱,很奇怪,苦瓜生吃起来是不苦的,而是又香
又脆,在满桌的油腻中,它独树一帜,没有一道菜比得上。有一回和画家王蓝一起进餐,
他也最嗜苦瓜,一个人可以吃下一大盘,看他吃苦瓜,就像吃糖,一点也不苦。
    有一家江浙馆里别出心裁,把这道菜叫做“白玉生吃”,让人想起白玉含在口中的
滋味,吃在口里自然想起故宫的白玉苦瓜,里面充满了美丽的联想。
    画家席德进生前也爱吃苦瓜,不但懂吃,自己还能下厨;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苦瓜
灌肉,每次请客都亲自做这道菜,上市场挑选最好的苦瓜,还有上好的腱子肉,把肉细
心的捣碎以后,塞在挖空的苦瓜里,要塞到饱满结实,或蒸或煮,别有风味。一次,画
家请客,我看到他在厨房里剁肉,小心翼翼塞到苦瓜中去,到吃苦瓜灌肉时,真觉得人
生的享受无过于此。我们开玩笑的把画家的拿手菜取名为“白玉盅”,如今画家去了,
他拿手的白玉盅也随他去了,我好几次吃这道菜,总品不出过去的那种滋味。
    苦瓜真是一种奇异的蔬菜,它是最美的和最苦的结合,这种结合恐怕是造物者“美
丽的错误”。以前有一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广告词是“初恋的滋味”,我觉得苦瓜可以
说是“失恋的滋味”,恋是美的,失是苦的,可是有恋就有失,有美就有苦,如果一个
人不能尝苦,那么也就不能体会到那苦中的美。
    我们都是吃过苦瓜的,却少有人看过苦瓜树。去年我在南部,看到一大片苦瓜田里
长出累累的苦瓜,农民正在收采,他们把包着苦瓜的纸解开,采摘下来,就像在树上取
下一颗颗的白玉。我站在田边,看着挑篮中满满的苦瓜,心中突然感动不已,我想,真
正苦瓜生命里的美,是远远比故宫橱窗里的苦瓜还令人感动的。
    我买了一个刚从田里采下的苦瓜,摆在家里,舍不得吃;放置几天以后,苦瓜枯萎
了,失去了它白玉般的晶亮与透明,吃起来也丝毫不苦,风味尽失。这使我想起了人世
间的许多事,美与苦是并生的,人不能只要美而不要苦,那么苦瓜的创作不能说是美丽
的错误,它是人生真实的一个小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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