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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qsbd

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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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6-2011 08: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迷惘與彷徨


  春雨綿綿歇了,茶樹的新葉散發出清香的時候,採茶女活潑的山歌處處可聞。入夜後,新葉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胡琴的旋律迷入地飄送著。一切都顯得朝氣蓬勃,充滿嫩嫩的青青香氣的季節。

  然而太明對於季節的變換也扭向一邊置若未見,仍然只是待在書房裡。他對於人生有一點抱著懷疑的心態。而想從書本裡尋找出解答。但孔子、釋迦、基督,以及康德、黑格爾都無法給他解答。於是他浮游於這個觀念到那個觀念的世界,過著沒有目的之空虛的日子。而有一天,在他閉門不出的幾個月後隨便上街了。在村道上跟他擦身而過的人,如今都已忘了他似的,對他並不表示特別的關心。這樣使他還覺得舒坦些。

  太明最近身體瘦多了,感覺衣服寬大,他注意著肩膀一帶的感覺走到了街上,他從大街到市場周邊溜躂著。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他隨著眾人漫無目的閒逛著。

  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

  ﹁胡君!你是胡君吧?﹂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那是在公學校時代的同事黃代用教員。黃走到太明身邊,跟他握手說:

  ﹁呀,好久不見了!太概有六、七年吧!﹂

  他懷念的望著太明的臉。

  他的樣子已完全改變了,儼然一副紳士派頭,兩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湧著無法站在那裡說話,便擠出人潮,進入市場拐角的一家麵店。黃說:

  ﹁好久不見了!喝一杯吧!﹂

  他高興的這樣說著,點了冬菜鴨和八寶菜。酒過數巡,漸漸地話也多起來,他談起別後以來的動靜。據他說,他在太明離開學校後不久,他也離開了公學校,而從事經營甘蔗農場。黃本來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對於實務也擅長,因此他的甘蔗農場在製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斷發展。而如今也很順利的經營著農場。談話告了一個段落,於是話題轉移到公學校時代的往事。說著時,黃忽然改口吻問太明:

  ﹁而胡君,你呢?現在怎麼樣呢?﹂

  太明老實地說出近況,於是問他:

  ﹁黃桑,你的農場可以僱用我嗎?﹂

  太明裝作開玩笑的這樣說。黃說:

  ﹁你到我農場||難道真的嗎?﹂

  黃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這個意思。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你有這意思嗎?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問著。﹁其實,現在農場的會計正缺人手而傷腦筋著,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幫了我的大忙呢!﹂

  太明的意思立刻就決定了。

  ﹁拜託,讓我去做吧!﹂

  ﹁真的嗎?那真是多謝!﹂

  從開玩笑而弄假成真,黃高興極了,用力握著太明的手。他那不變的友情太明高興得幾乎落淚。他拋下那小小的自尊心,認為在農場以農民為對象而工作,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這樣想著,積壓在他心裡已久的陰霾彷彿晴朗了似的。兩人非常意氣投合不禁多喝了幾杯,相約再見告別時,彼此的雙腳都有一點蹣跚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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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6-2011 08: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新生活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製糖公司僱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後,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閒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裡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裡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裡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盡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盡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

  ﹁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

  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

  ﹁不能睡著呢。﹂

  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

  ﹁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簽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裡想著:﹁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

  他的心裡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裡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裡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慇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

  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台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

  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

  ﹁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拚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僱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

  他落寞地笑著,心裡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裡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

  ﹁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

  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裡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裡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裡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閒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

  ﹁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製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他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製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製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

  ﹁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

  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

  ﹁到了收穫的甘蔗搬運期又可以賺入幾千元彌補。最可憐的是農民。他們受到鼓勵種植甘蔗獎勵人員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種甘蔗,但因為沒有保障,甚至落到無法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像這樣持續乾旱,就沒有辦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實在無法突破,我們兩人再去當教員吧!﹂他說著,發出並不擔心的豪爽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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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6-2011 08: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輾轉流離


  平靜的田園,嚴酷的現實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節時候,鎮上有一場某思想團體的演說會,演講人與臨場的警察發生了小衝突,一種不平靜的空氣低迷。太明沒有去聽那場演講會,但過了三、四天,那經常來農場的劉保正,這一天又來了,他是個五十出頭的鄉紳,穿著筆挺西裝,悠悠然的搖著白扇子進入農場的辦公室:

  ﹁胡先生怎麼樣?最近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吧?﹂

  他說了開場白,然後便詳細說起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其前後鎮上的動靜。

  ﹁在那思想團體要來這裡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便衣刑警來看我,他訕訕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講人的團體來時,我的工作是不可讓鎮上的人有大表歡迎的動作。聽說那個團體到新竹時,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歡迎。為避免重蹈這種覆轍,他事先來我這裡做事前工作。因為在我的﹃保內﹄我說的話保民都很聽從的。刑警也很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到我那裡來拜託。﹂

  劉保正得意的說,太明聽了漸漸地感到不愉快。這是因為他那種採取旁觀者的,骼膊扭不過大腿的明哲保身態度,明顯的表露無遺,所以令太明不快。據劉保正說的,那思想團體演講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內,如果藍也來演講,他想去看看藍,但他知道藍在此以前就因為思想問題而被監禁。至於詹不過是由於藍的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太明並不想特地去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劉保正又說:

  ﹁在那次的演講會裡有個﹃不知死﹄的傢伙,演講中,他大聲喝采,這個傢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駝子,當場駝子安然無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進入麵店吃麵時便被逮捕,關起來,若以違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

  他以這種口吻繼續說,太明聽著之中,對於劉保正,他的心裡湧起了冒火似的一種嫌惡之情。

  劉保正外表看來雖然有鄉紳風采,但其私行頗令人覺得可疑。他曾經聽聞女工說過,證明劉保正行為不堪的話。他跟別的女人有關係自不待言,他為了想當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為警察的女眷跑腿,諸如此類的事情。

  把劉保正的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覺得他是個令人生厭的卑鄙傢伙,他走後,太明覺得的不愉快像殘滓般仍然留在心裡有好一會兒。

  而比較起來,藍和詹為了貫徹自己信奉的主義主張,不辭危險全力活躍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氣概。跟他們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無作為無意義了。經過這一番反省之後,太明那看來暫時安定下來的心境,又不斷地感到苦澀的煩惱,那苦澀久久揮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黃的農場裡幫忙做事,在這個意味上他是黃的一個忠實協助者。而秋、冬過了,正月來到,農場的歲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結算期時,黃的農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這以前,黃屢次向製糖公司貸款,而且大膽地硬強行採取擴充農場的政策,這樣總算勉強的能夠支持,想不到突然因為製糖公司的農務主任調動,新任的由日本派來的人,對於黃的周轉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雖然拜託前任的農務主任疏通,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這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並非一個農務主任的意思就能夠決定。因為黃沒有可靠的不動產,公司不再承認他為新的融資對象。

  不僅如此,黃的農場從正月到春季期間虧損高達六千餘元。

  從正月後的整整兩個月期間,勉強在其期日支付了開銷,但因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帶的爪畦種甘蔗,由於天氣乾旱,每甲步的收穫量僅三萬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價下跌,蔗價被決定為每百斤僅四十三元六毛錢,平均每甲達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結果,對製糖公司便有二萬五千餘元的負債了。然而,黃仍然計畫預定下年度再擴充十甲步,因此擬再向製糖公司預借。但現在估計預借不到,真的是一籌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視不救,提議把他的財產提供為黃周轉應急,但黃不接受:

  ﹁謝謝!你的友情我很感謝,但因為我對你的友情,我堅決不能接受。﹂

  黃的意思堅定,不管太明如何勸他,黃還是不接受。他度過世間的重重艱難之途,因此,不願意朋友連財產也為他犧牲。

  ﹁你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那就順你的意思了。為了農場的再興,我很願意協助你,但既然不能夠,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厲的努力!﹂

  太明這樣的鼓勵黃,他便離開農場,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對太明而言卻是一個轉機。女工們依依惜別的送他到車站,她們揮著手帕一直到列車看不見了才停。

  ﹁她們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學的教她們||.﹂

  太明從車窗探頭,和逐漸退遠了的女工們揮別,心情漸漸感傷起來。

  女工們的影子、車站、有農場的村子,轉眼消失於原野的遠方,他忽然發覺火車正全速力飛跑於一片無邊無際起伏的木麻黃田野間,在那盡頭閃著遠方的海,像跟列車在賽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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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大陸的呼聲


  太明久別回家,在他離家的期間,家裡有種種的變化。首先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還認為是孩子的妹妹秋雲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著準備結婚,未婚夫婿是他父親胡文卿朋友之子,醫專畢業的年輕醫生。

  另一個變化是,他哥哥志剛近來迷戀鎮上的一個藝妓,志剛大概很少照顧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間感情不睦。分家繼承了財產,能自由的處理金錢,便立刻納妾或玩藝妓,這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變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認為這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場,他也想忠告哥哥,但顯然會被認為是多餘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裡沒有談話的對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遺留下的書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觸的書,便隨心的細讀,老阿公似乎還活在他留下的書籍中。其中的隨園集和陶淵明詩集,處處有他閱讀時用筆打的記號,顯示出那是他喜歡讀的書。太明被那些書吸引著,手不釋卷地沒入隨園或陶淵明的世界裡。太明的父母連妹妹都婉轉地勸他結婚,但他置若罔聞,看來他是想在讀書三昧中,漸漸地使心的調和恢復過來。然而寧靜了的心,有一天因為發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亂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親阿茶,因為什麼事大聲嚷嚷著從後山跑下來。後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團工人就在那裡挖掘,所以阿茶吃驚的跑下來。她看到那現場時,由於那裡是祖先的墓地,為顧全起見,極力阻止,但一個自稱監督的強硬漢走來:﹁囉嗦!﹂並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扺抗著,但對方聽不懂台灣話,又連連打了她幾巴掌,阿茶因此哭嚷著從後山跑下來。

  那時候,甘蔗栽培已發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設台車的軌道施工。

  太明聽了母親所說的事情,勃然變色地跑到現場去。但是對手的漢子態度十分高壓,對太明的抗議鼻子裡哼著冷笑:

  ﹁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來受傷我可不管,誰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講,公司裡有三個法律顧問。﹂

  接著他又說:﹁我叫北野,你記住我的名字。﹂很囂張。

  太明痛恨暴力。對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因此他忍氣吞聲知難而退。這天晚上,那叫北野漢子的可憎面目浮現在眼前,使他難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還是因為這件事而滿肚子不舒服。母親阿茶說:﹁啊啊!無妄之災啦!﹂

  她為了解厄消災,吃素麵和雞蛋,她的樣子是看開了。但太明年輕,又接受過新時代的教育,無法把它當作一場災難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徑抗爭,由以前的種種情形來看,不論理由如何,台灣人從未勝訴過。那是從頭便絕對勝不了的一場官司。而且,這次倘若受傷了,還有話說,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這一點來做為問題,對方既然有其法律專家,自然會巧妙地找出遁辭。

  這事情太明越想越覺得胸口好像脹裂似的難受。雖然母親沒有受傷,但太明的心卻像受了深深的,難愈的創傷。

  ﹁陶淵明也無力治癒這個創傷!﹂

  太明拋下書本,大聲這樣說。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呢?他想到,他從小便喜歡常常這樣設問,而自問的問題,從未在心裡得到答案,於是不覺就忘掉了。但那並非忘掉了。而不過是沉於記憶之底罷了。每當他的心受到新的創傷時,便連沉澱的舊記憶,也跟著新的憤怒一起被挑動起來。於是他夢想著,能使自己從這苦悶之境脫身出來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裡,夢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陸。

  這樣的日子中,秋雲的婚期快到了,家裡忙著為她準備嫁妝,雖然近年來有心人主張結婚典禮簡樸化,他還是依照舊習俗聽年長者的意見。在許多的嫁妝中,妹妹所喜歡的近代式衣櫥和三面鏡梳妝台等格外顯目。

  終於到了結婚當天,那蜿蜒長長的嫁妝行列的排場,仍然足以讓人想到名門世家的情形,親戚、朋友、村裡的熱心人士都來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著新做的禮服,胸前佩著紳章。他是主賓,坐在正廳的上座,主要的賓客都坐在正廳之席。鴉片桶代表胡家擔任招待,太明親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時候,徐新伯不客氣的照例大聲發表社會評論:

  ﹁不識時勢出頭的傢伙是傻瓜,什麼社交啦、關說啦,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從前也一樣。只是說法有異,總之,不過是把有關於金錢的事說得好聽罷了。從前則話說得露骨,所謂有錢有理,錢能左右正義,如今則是律師,或關說,其實還是錢在發揮作用。我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這種事。公學校的訓導價值二千元。﹂

  他稍停頓一下,得意的環視大家,於是用五根手指撥摸顎鬚說:

  ﹁留學生無價值,這批評,是當時我進步的看法,大家不懂還一直說我的頭腦古板。怎麼樣?如今不懂的人還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拋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個留學生的智慧大多了。要關說將一個工頭炒魷魚,別說要二千元關說費,五百元就足夠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讓他被炒魷魚。﹂

  他趁著酒勢放言高論,因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聽著,但內心都不服。只有鴉片桶陪著笑臉。徐新伯又乘勢說:

  ﹁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個親戚,法政大學畢業後出任名譽鄉長,每個月只有三、四十元車馬費,但月月的交際費、活動費等的開銷,使他的父母叫苦連天,終於只當了一任期就差一點破產了。而辭了鄉長職,委任官又當不成,當僱員可笑沒面子不能做。結果當名譽鄉長也不過是﹃賜金碗﹄︵虛有其表︶罷了。還有比這種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運動的人,一時那麼風光的到各地演講,現在幾乎都身繫囹圄的呻吟著。曾經來廟口演講的姓詹和姓藍的都被關在牢裡了。我夙有先見之間明,讓子弟受教育,我認為受六年公學校教育就很夠了|。﹂

  徐新伯像教訓大家似的長篇大論終於完畢。酒過數巡,大家乘興愉快地鬧著,但向來這種場合總要說一言的鴉片桶,近年來遇到手頭的不景氣說話少了。阿三和阿四對徐新伯的話隨聲附和,助酒興,但因為淪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紳士之間饒舌。太明聽了徐新伯這番話,忍著窩囊氣,盡主人的禮貌招待他。

  秋雲出嫁的喜事辦完,家裡便只有太明和母親兩人。母親雖然希望太明早日成親,但因為本人無意也不勉強硬勸他。母親為了排遣無聊,有時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開業的醫師,處事得體的好人。有時妹妹回娘家他總是陪著來。太明原覺得醫生就像賣蒸餾水,如剝削錢財的稅務官一樣,對這兩種人沒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談笑之中,這種觀念被修正了。妹婿曾這樣說:

  ﹁我的對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錢。我希望一生救助十萬個人,但不想賺十萬元。然而若救了十萬人便可得十萬元。﹂

  他說著笑了。他的說法令人覺得相當滑頭,卻不令人覺得是一個普通的俗醫。

  妹妹的結婚告一個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閉入自己一個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對於祖父私淑陶淵明,醉心老莊的境涯感到羨慕。若是能夠他希望春、夏、秋、冬都過去了,一下子成為老人。否則年輕的肉體裡燃燒著希望和理想,使他對於現在的失業感到如深刻的刑罰似的。他為了要理清這種心情,以求得一處安住之地,那麼他應往何處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誨都沒有指示他一條路。他只有在荊棘的路上掙扎著獨自寂寞地行走著。正月又到了。屋後的橘子結實纍纍。他徘徊著出去橘子園走著。驀地看見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長出新枝,結了金黃色的果實。那新枝比剪前結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時把思考著的結婚問題,在心底仔細咀嚼地想起來。若是結婚了便會生孩子,生殖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被人蔑稱﹁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夠了﹂,他這樣反覆的想著之中,突然聽見母親在後面叫他,母親告訴他,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曾訓導來訪。

  太明對於他在公學校時代,對日本籍教員的橫暴痛烈的批評後辭職離開學校,後來聽說曾訓導去日本留學,帝大畢業,接著便去中國大陸。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現,是因為他父親去世而回台灣。太明以驚訝、期待和敬畏,面對這位已變貌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說他自己的近況,對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驚和新發現。他現在是中國某大學的教授,以寬闊的眼界,洞察新時代的動向。他從在公學校的教員時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風貌和辯才的人,現在由於其人的成長成熟,已是有寬闊溫厚的人格。這對於局限在狹小的天地未接觸過傑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來,是仰之彌高的人物。曾熱心的地勸太明前往大陸發展時,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覺湧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氣。

  曾不久就回大陸了,過了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陸寄來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開封口,如饑似渴地急讀著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薦太明到國立模範女子中學去擔任數學教師。

  ﹁還是他的友情實在!﹂

  太明對曾以無限的信賴和感謝之念想著他的種種。太明對大陸的夢想,如今就要實現了。已經沒有什麼會阻擋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堅決實踐。﹁現在正是脫離這狹小的天地的時機啦!﹂

  太明在心裡這樣說著。

  太明在大陸謀得一份教師職位的事,立刻傳遍村子裡。太明這個人物又從村人的遺忘中浮現出來再度受人注目。他父親胡文卿說:

  ﹁專門學校的教師,說來相當於昔日的進士或翰林,這是很大的榮譽。﹂

  他說著很感欣慰。雖然兒子要去大陸,他感到有點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將來,也不便表示反對。

  太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活力充沛的準備渡華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來,因此向親戚朋友一一訪問並道別,對於故鄉的風物也抱著一種惜別的心情。

  母親阿茶的發起決定一家團欒到城隍廟拜拜。母親事前齋戒沐浴吃素的淨身慎心。到了去拜拜當天,父親穿長衫禮服,母親也難得的腳穿鞋子,阿玉打扮得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盛裝,哥哥穿新西裝,嫂嫂穿一件流行過時的裙子。一行八人,連妹妹夫婦都加入其中。母親在城隍廟中堂的墊子上跪著恭敬虔誠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親在供物前高聲朗誦祈禱文。太明捧著線香恭敬地合掌。母親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簽是:上上吉。拜拜後,太明的妹婿提議拍撮一張紀念照,一行人便到當地第一的照相館。攝影場在二樓必須脫鞋上去,太明領先走在前面,大家跟著紛紛上樓,阿茶上到樓梯中段時,突然聽見後面有人說:

  ﹁喂!這老太婆!﹂

  男人這樣罵的聲音炸裂開來,一個穿和服結紅色鼓形腰帶的姑娘跑來:

  ﹁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責備的目光望著阿茶的鞋子,阿茶連忙脫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經驗到要脫鞋入室。太明的臉全紅了,他是興奮,也是難為情。他遺憾由於自己的疏忽,使母親丟臉。同時對於出之於以侮辱般態度的對方覺得可憎。他不想拍攝照片了,但父親為了吉利,叫太明忍著不要介意。他為了顧到父親的心情,勉勉強強站在中央拍攝記念照。歸途,誰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開朗地饒舌,以引起大家的興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聲。忽然看見大雪山籠罩著烏雲像要下雨的樣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親,他妹婿瞭解他的心,答應他會照顧母親。母親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親有阿玉跟著,若發生問題的時候,哥哥也在近旁,沒什麼需要考慮的,他到哪裡都沒有後顧之憂是值得慶幸的。他細聽著父老和前輩的意見,然而一想到拍攝照片之事,心情變得希望早日去大陸。他馬上申請護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輕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為警察認錯人了,遲疑著答禮。那警察自稱是他的學生,他驚訝地細看,才從以前的記憶中想起那學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學生親切地為他介紹郡守。郡守是一位溫和的人,聽了他渡華的目的說,會指示早日替他辦理護照。他感謝郡守的厚意,告辭時,郡守說:﹁到中國去也辛苦。像你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灣,為島上的文化盡力才好。﹂他也並非沒這樣想,但他既然已下決心便不再三心二意。總之,由於郡守的關照,護照比他預想的早日發下。

  他選擇了吉日,以踏上勇躍向大陸發展的壯途,終於到了出發的當天。他到公廳焚五香,祈禱祖先的保佑。公廳的棟樑上懸掛著﹁貢元﹂的匾額,匾額的金字已剝落驕傲的流露出古老的傳統似的氣氛。在中庭裡則爆竹霹哩嘩啦響。鴉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說:﹁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臉色有一種情況蒼涼的神情,向太明說:﹁恭喜恭喜!﹂親戚和村子裡的熱心人也來送行。太明對於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種不成功死也不回來的心情。不,他決心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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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爆竹聲更響,他靜靜的從公廳走出來。站在兩旁並列送行的人口口齊聲說:﹁做大官恭喜!﹂

  來到門樓時,鴉片桶對他說:

  ﹁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廟,那是祖廟中最大的廟,因此財產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貼膝禮﹄金呢。﹂

  他父親春風滿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親阿茶流露著依依不捨的神情。太明走出門樓一再回頭看自己的家。心裡有一種就像得﹁貢元﹂那樣的,給胡家揚眉吐氣的願望。

  太明的妹妹夫婦和哥哥志剛送他到基隆。基隆下著霧一樣的細雨,下一陣毛毛細雨,晴一陣。他站在碼頭眺望對岸,想起了那年出國留學時,那避人眼目一個人來為他送行的女性。自從在這裡別後便沒有再見過面。想必她過著幸福的生活吧||聽說夫君富有而且是醫生,已有兩三個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單身,一事無成||.如果他和這個女性結婚,也許自己也在鄉下過著滿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當時的情形心情落寞。

  開船的銅鑼聲響了,妹妹秋雲的眸子閃著依依的惜別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時候那樣提醒太明注意種種事情,只有他妹婿並未顯露感傷的神情,他笑著說:

  ﹁一句話說那裡是大陸,其實上海跟台灣如眼睛跟鼻子之間的距離,比日本還要近,差不多從這裡到台東去的時間罷了。﹂

  太明聽了這話並沒有深受感動,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託他們照顧父母便上船。三千噸級的汽船離開碼頭,送行的人熱烈地揮著手帕。青青的雞隆山看來像緩慢地移動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搖晃激烈起來。他進入船艙裡躺下。

  翌日天氣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風和麗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見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洶湧。飛魚隨著船腳閃著白光飛躍。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的詩情如輕音樂似的旋律在他的心裡迴響著,他一氣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詩。幾乎不需要推敲的詩,但第七句﹁豈為封侯歸故國﹂,似乎不妥。因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陸並非歸故國。這一句他斟酌著用其他種種字眼來代替,但找不到適當之詞。他驀地想起清朝沈德潛的筆禍事件而慄然。沈是仿孔子的﹁惡紫之奪朱﹂之句而詠黑牡丹,其詩句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成為問題,而蒙冤罪被處極刑而死,因為明朝姓朱,所以被誤解為誹謗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訴過他的不少筆禍事件,使他覺得容易被人誤解的句子應修改。他終於想到新句﹁遊大陸﹂來代替。於是用鉛筆把那首詩抄在筆記本上。

  優柔不斷十餘年 忍睹雲迷東海天

  拙策非驚才不足 雄心未已意纏綿

  半生荊棘潸潸淚 萬頃波濤淡淡煙

  豈為封侯遊大陸 敢將文字博金錢
他一邊看著筆記本一邊高聲朗誦。他的臉上洋溢著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無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現在覺得很可笑。驀地看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大陸已微微的顯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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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可眺望紫金山之家


  傳說紫金山騰王氣,每當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籠罩著整座山的紫色之靄,彷彿如傳說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為了鎮國而埋在那地下的黃金所散發出來的瑞氣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氣看來更分外艷美。從山頂到玄武湖形成一條磊落的稜線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學習北京語感到疲倦時,便從曾公館二樓的窗戶,眺望著這樣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與台灣習見的峻險的山姿比較,它還是有一種大陸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樓,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不下來,因此二樓經常無人空落落。北京語教師每天來教授太明一小時課,他回去後簡直連人影都沒有。在這樣的寧靜中,太明與金山的山容相對著,思潮起伏,種種思緒不斷地湧起。

  太明到曾公館來已住了將近一個月了,因為語言不通,很少外出。曾那麼極力勸太明來大陸,並且還為他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他卻極端的恐怕他們兩人的出身台灣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時,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會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兒似的。我們本身沒有奈何的罪,卻要接受這種待遇是不公平的。但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不要有成為受排斥的繼子根性,我們不是要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我們不落人後。﹂

  他說明這種複雜的立場。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學時曾經於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席上,老實的自稱是台灣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為自己有過這種經驗,所以確實很瞭解曾的這種心情。可是因為是﹁蕃薯仔﹂︵台灣人的別稱︶,為什麼就必須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這樣想著心情暗澹起來。

  然而,儘管如此,每日閉居曾公館如同被軟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觸清新的中國氣息。像如今的狀態,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夠操北京語,他希望能夠早一天站立在講壇上。但曾卻對他說:

  ﹁胡君,建設中國的路程長遠,決不要操之過急。你看那揚子江,悠悠長流,其實流速相當快呢,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的風格。﹂

  曾的態度沉著,但是太明在這種徒然耗費日子之中,起初對中國所抱熱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無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陸後的那幾天在上海所過的情形。上海呈現出生動的現實的中國風姿,使他感到他對中國的預備知識之淺薄和過時。尤其是法國租界一帶飄著西歐的近代空氣,使生長於農村的他完全被壓倒。街上所見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時裝下,涵藏著五千年來被錘煉的文化傳統,它散發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車,公車上層空空的只坐著三個女學生,每個人都拿著封面美觀的外國雜誌或書本。同行的曾說明:

  ﹁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手拿書本是唯一的驕傲。﹂

  他認為這是以讀書人為傲的封建思想的殘滓,儘管如此,她們那洗練的趣味吸引他的視線。那優美的上海鞋子、襪子、手提包,從上衣到下衣,適合於自己而搭配的統一的顏色都頗堪吟味。她們流露儒家所謂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不囫圇吞棗歐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傳統而顯露出中國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著那些女學生久久不移開視線。肌膚細膩,肌理嬌嫩,靈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覺她們是比太明所處的社會更高的,彷彿貴族似的小姐。中國文學的詩味由女性表象,並且由儒家所培養的過去的歷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覺活在近代的文明裡。他極力的想聽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沒有人饒舌,偶爾聽到的說話聲則是極緩的語調,太明不懂其語言,但聽來感覺得出其謹慎的話風。顯然台灣女性粗野的談吐不同具有洗練的韻味。他豎耳諦聽著,希望能夠聽到她們說的一言半語,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直到現在他認為台灣話有閩南話和客家話兩種,都屬於中國話,他既然懂客家話和閩南話,到了大陸語言容易學,卻是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實際面臨,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話沒有用,才後悔沒有事先學習北京語。

  太明跟隨著曾在大上海觀光幾天。文化建設當然是在參觀之內,六國飯店、小巷,連野雞︵賣笑婦︶如洪水的街隅都溜躂了。

  上海,居住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大家雜然而居,形成不調和的調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裡聳立著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的怪物般高層築物壓風景,而在那大樓之間,人與車的激流狂奔著。那激流的壯觀,從路的這邊要過街到對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決心才穿越過馬路,跳入對面的先施公司。而那裡又是人的一切慾望的坩堝。那人工享樂氣份,使人置身於其間一會兒彷彿會感到頭痛似的。太明為了尋找清新的空氣而上去那屋頂層,那裡在暗淡的光線下充滿了年輕男女,他們悄悄私語著,目光銳利的風塵女郎尋求著嫖客東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見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樣,這些地方只使人的靈魂麻痺,沒有使人的靈魂安詳之物。

  太明像逃也似的回到住宿處。但到了第二天,他為了看看這活動的城市之貌又走出旅館。他見識到了種種人,有口含煙斗尊大的西洋人,或不知道李白之夢自做聰明的日本人,崇拜西洋的姑娘、乞丐、路上的病者等,還有軀體容貌都堂堂,但看來已完全被去勢了的錫克族人,在銀行、公司、工廠門前腰裡佩掛著手槍以武裝之姿的站立者。他們現在除了充當忠實的看門狗以餬口之外,沒有別的生活方法了。不過錫克人雖然溫和,但那所持的黑光的鋼鐵殺人武器|手槍|則是太明沒見慣之物,而覺得非常可畏。

  終於要去南京時,太明對上海沒有一點戀戀不捨之情,而是想早一點離開那龐然大物般的都市。

  從上海到南京的車窗所映入的風景,只看見一片荒涼,車過了蘇州時,太明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他的腦海裡一閃掠過張繼﹁寒山寺﹂的詩而已。列車啟動時,他的眼前突然開了一朵花似的,出現一個女性。是從蘇州上車的年輕女客,大概是還在讀書的學生。然而那艷麗的風姿,一眼就吸引住了太明。

  ﹁這就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吧!﹂

  太明這樣想著,自己的心對風景毫無感應,而對一個年輕女子立刻動心,他感到奇怪。火車到達南京時,她要從架子上取下行李,她就穿著鞋子即站在天鵝絨面的座席上取下行李。於是座椅上留下兩個小而可愛的上海痕跡。她這種旁若無人沒有公德心的做法,但因為鞋痕小而有可愛感,令人不忍責備。只不過是這種事情罷了,但那時的的事一直鮮明地刻在太明的腦海裡。

  太明早上起來就勤唸北京語,晚上睡覺也唸北京語,勤學不倦,曾說他簡直要成為北京語狂了。他下的苦功沒有白費,不知不覺他說的北京語進步了。他每天都有一股實際練習會話的衝動,但在家裡沒有對象,他不得不上街。起先只在極附近走一走,漸漸的便走到遠些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曾以北京語突然對太明說:

  ﹁到外面走走吧!﹂

  倆人便踏著月影而行,從曾公館的巷子到大街距離相當長。曾望著紫金山上的月亮說:

  ﹁到南京來了後我很少走路把散步的樂趣都忘了。今晚跟你這樣的走一走,才深深地體會到大自然的可貴。﹂

  走出大街,曾立刻叫車,人力車載著兩人向夫子廟方向而走,車到龍門店的餐館前停下,兩人即進去。曾頻頻告訴他國際情勢緊張新聞。他對曾深深的感到親近。太明喝了酒也侃侃而談,憂鬱的心情消除而愉快起來。曾對太明也顯露出分外的親切。走出餐館時江南的月亮掛在頭上照著。兩人選了一條寧靜的巷道走著,走到健康路轉角時從黑暗中出來一個討錢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恰巧口袋裡沒有零錢,他想對曾說,又不好意思開口。曾對乞丐的討錢就像沒聽見的樣子不停的走著。那乞丐以帶著哀調的聲音:﹁老爺老爺!﹂地叫著,跟隨著他們十公尺、二十公尺,大概乞丐看出他們無意施捨,更加大聲的斷斷續續的哀求著,又跟隨了他們五十餘公尺,太明受不了那乞丐的聲音,再一次摸索口袋裡,還是沒有摸到零錢,有幾張十元鈔票,但目前收入未固定,不能給一張大鈔。曾為什麼不給錢呢?他納悶,同時對自己也有矛盾而感到難為情。乞丐最後唸唸,發出悲歎,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那悲哀的哭聲,響在黑暗裡聽來悲痛。

  太明想著要不要給一張十元鈔,再度猶豫著。太明的梭巡樣子乞丐感覺得出吧,更加執拗地跟隨著,而且號哭聲更加提高。

  ﹁沒有辦法,把這給了吧!﹂

  太明從口袋裡抓了一張十元鈔票。

  ﹁討厭的傢伙,哪,拿去吧!﹂

  曾這時才出聲,給乞丐錢。乞丐說:﹁謝謝!﹂誇大的稱謝,就不再跟隨著他們了。太明看曾這做法,心裡有點無法坦然。要給為什麼不早一點給呢?直到最後不得不給的地步,他都視若無睹的樣子,太明對曾的這種神經無法瞭解。然而,這在中國也許是普通的事情吧。他這樣想著,酒意已經全消了。

  這天晚上,他久久無法成眠,想著種種事情,思潮起伏。想著在上海所見的事,台灣的事,在日本的事|時間、場所、人物都混亂了。不久才終有了睡意。

  ﹁人生有三掬淚:貧苦之淚、病苦之淚、才子佳人不能相會之淚|但哪一種淚最深刻呢?﹂

  他這樣的想著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已天亮了。

  太明住在曾公館的生活中,難接受的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吃稀飯。他向來不喜歡吃稀飯。但在別人家裡做食客之身,不能挑剔。早上只得吃稀飯,難以忍受的是曾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只吃一碗稀飯。而太明即使吃三、四飯碗,未到中午肚子就很餓難忍。在曾家的人吃完時,他無論怎麼吃得快,也只能吃兩碗,因此他必須在大家沒有吃完前,吃完三碗稀飯,這就需要很大的努力,當他全心吸喝著會燙焦舌頭的熱稀飯時,便深深地嘗到食客生活的窩囊,為了早日脫離這種窩囊的生活,必須早日有自己的家。

  不知不覺江南的秋意深了,北極閣的紅葉飄落時候了。在南京人們已準備著過冬。在行人稀少的巷道,處處可見婦女們一邊曬太陽一邊縫棉被套。太明也做了一件棉袍。他穿了新做的長棉袍,便感覺到穿西裝的麻煩。長袍有其外觀不起眼的好處,它穿在身上寬鬆沒有束縛,自由自在。有了一件這樣的外衣,下衣穿什麼都相宜。寒冷時裡面可以穿幾件。又可省去襯衫硬領和領帶的麻煩。有時和衣躺一會兒也不起皺。實在是很好的服裝,他立刻成為長袍的愛好者。他穿著長袍感覺連心情也改變了似的。穿著長袍上街,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人目不轉睛地看他,始感覺到自己跟他們是同一社會的人。而且他的北京語已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希望早一刻去擔任教職,但曾卻從容不迫,不理會太明的心急。他有時帶太明到夫子廟去,但去的次數頻頻,太明便不起勁了。由於太明有一股專心一意出去活動的衝動,因此即使有時間他也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或聽戲。

  天空飄著柳絮似的雪。曾公館的二樓冷清空落落沒有燒暖爐。他鑽在被窩裡來禦寒看書,但心裡還是不鎮靜。故鄉的人一定在談論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來炫耀,在村子裡吹噓一番的很得意吧||。他這樣想著,坐立不安的心情。連日下著雪,閉居一室也無法好好地看書格外使他焦躁不安。從二樓眺望紫金山,山全體籠罩著雪,視線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銀光。這一天午後,突然來了一個提著大皮箱的青年紳士,也是客家人,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日語也稍懂得一些。據說是想託曾找關係人入國府宣傳部工作而搬來。這青年很小心謹慎,每次走出房間必鎖門。清楚的顯示出中國人的習性。因為跟太明同住二樓,使他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寂寞。這青年姓賴是南洋的華僑,據說他父親為革命運動捐獻巨額運動費。他是個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開,那哈哈笑有一種孩子氣。賴喜歡講話,愛遊樂,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立即纏著曾太太拿酒給他喝,那種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賴滔滔饒舌,但言不及義,談的都是打麻將、看戲、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賴對太明說:

  ﹁胡先生,你不必急,閒著能玩的時候就遊玩著始能瞭解社會。不精通社會的情形無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倒沒什麼可說的,當教員都是很適合的性格。﹂他這樣嘲弄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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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過他的說法天真,太明也不覺得聽了有什麼罪惡感。這天下午兩人相約去澡堂洗澡。一走進那垂著不潔簾子的更衣室,頓時感到很暖和,室內燃著幾個暖爐。大安樂椅上有幾個浴客舒服地睡著了。太明在暖爐附近的椅子坐下,因為下雪天氣寒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像春天似的感覺。賴大搖大擺地高抬起雙腳,讓服務生替他脫鞋襪,連衣服、短褲都替他脫,一副大老爺派頭。接著服務生要來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歡,自己迅速脫掉衣服,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進入浴室。浴池熱氣蒸騰分為三池,他泡在那個水最溫溫的的浴池中靜靜的不動。不久服務生來請他躺在浴池邊的長木板上,服務生用一條粗毛巾仔細地替他從頭到腳全身無遺處的搓掉污垢。他那因為寒冷而縮的皮膚,經過泡熱水皮膚恢復原樣,再由服務生用毛巾輕重適宜地摩擦,使他感覺似癢又好像有點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給他捶腿。賴還是一副尊大的派頭,一邊被捶腿一邊看黃色新聞,於是賴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睡著了。太明隨著按摩節拍不知不覺也朦朧欲睡,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學習北京語過程的苦澀,他所看到的徘徊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破壞公園的動物,只知大炮數目的花花公子||,這時眼前無論有多少無禮者或看門狗,他也無所謂,心裡感覺的舒暢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終於睡著了。從夢中醒來時日色已暮。賴頻頻提議去吃飯、打牌︵麻將︶或聽戲,但他不為所惑的說要回曾公館。

  賴也沒辦法便一起回去。在其歸途中,賴一反常態,對太明大談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論。太明對於那些幼稚的議論只求耳根清靜,根本沒有聽入多少,但自己對於中國式澡堂卻感到其奇異的魅力,不禁覺得自己有一點矛盾。起初曾帶他上澡堂時,他只覺得其不潔而不喜歡,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國澡堂的氣氛了。

  ﹁中國澡堂也像鴉片煙一樣會上癮嗎?﹂

  他想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使外來者的感覺或神經麻痺的,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奇異的同化作用。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後突然熱鬧了。曾下班後,回到公館也不再出去玩樂。賴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將,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歡打麻將。人數不夠時,硬拉太明湊數上麻將桌。太明對打麻將覺得無聊,但身為食客不便拒絕。而打麻將不像學習北京語那樣困難,聽了一番說明後大致就會了。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他常看鴉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賭博吧。他覺得麻將比四色牌容易瞭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練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為了這應酬要費時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環﹂就結束,除非興趣很高不會打到﹁二環﹂。但倘若曾輸牌了,必定打到﹁二環﹂﹁三環﹂。若打﹁二環﹂,那就要到深夜一時或二時才會結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時,太明就覺得十分疲乏,感覺幹嗎要這樣應付。

  有一天夜裡,打麻將中,大概是曾的嬰兒著涼感冒,打噴嚏又哭泣,雇來照顧嬰兒的阿媽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邊:

  ﹁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餓了。﹂

  她說著促請給嬰兒餵奶。

  ﹁好啦,餵他牛奶吧!﹂

  曾太太頭也不回的說,她正專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為她的面前已有四對牌和兩張同樣的牌來了,她很高興以為一定會清一色。這最後的北風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裡盤算著,不但可以贏回前面輸的錢,反而還超贏二千個子兒。嬰兒在鄰室大聲哭個不停,阿媽哄不了,哄著哄著嬰兒還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過來說:

  ﹁太太!公子好像有點發燒呢!﹂

  曾太太就像沒有聽見的樣子,她希望一張﹁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著桌面上數著﹁一筒﹂的牌,她看見它只出現一張而很高興。她自己手裡已有兩張,另一張便不是一對了,有人一定會打出來,她這樣想著心裡很高興。阿媽又以著急的語氣說:

  ﹁公子發燒呢,太太!﹂

  ﹁好啦,哄他睡覺吧!﹂

  她回答著,焦急的等著別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卻等著白板,若白板來了就﹁大三元﹂,他伸長脖子等著。太明看不過去說:

  ﹁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暫停一下如何?﹂

  但曾太太仍然低頭注視自己的牌沒有回答。鄰室的嬰兒哭聲更激烈。阿媽無法只得再回到鄰室去。那短暫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嬰兒的哭聲而已。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想著別人下一張將會打出什麼牌而演練著作戰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於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著出牌,以免他成為﹁大三元﹂。接著輪到曾打出牌,各個人都屏息注視著他,曾振奮地打出一張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興的叫出聲,她正等著三六九筒。賴驀地站起來:

  ﹁哪有人這麼亂出牌呢?﹂

  他說著仔細檢視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錯,應該是出牌﹁一鳥﹂才對的。犯錯得到的懲罰是,曾要付出全部輸掉的金額,因此他輸了一萬三千個子兒。曾手裡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遺憾。賴則認為指出曾的錯誤有功,那當兒大家爭著說話,曾提議再打一環。賴和太明都無意再打。鄰室的嬰兒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但那阿媽卻慌張地跑來告急的說:﹁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樣子||﹂

  曾似乎並不在意,頻頻把麻將牌攪亂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這時才驚覺似的,跑到鄰室去,曾看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別慢吞吞的,快一點回來!﹂

  但她沒有回答。太明實在更加看不過去了:

  ﹁孩子好像身體不舒服,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他順著曾的性格婉言這樣勸說。曾的嘴裡﹁嗯﹂地應一聲,走到鄰室去了,但立刻回來:

  ﹁胡君,你幫我打電話到太平路的長春醫院好嗎?請醫生來!﹂

  他這樣說,表情流露出很擔心。但已經一點多鐘了,電話遲遲不通。等到終於打通電話,醫生到家裡來時,已經兩點半了。據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肺炎,發燒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嚀家長必須小心注意看護著。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覺得打麻將也跟吸食鴉片一樣會上癮。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兩根小棍子前端縛著細繩,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孩子們穿著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氣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氣息。聽著拉動的扯鈴嗡嗡作響聲而高興。正月裡曾公館的孩子們也玩得興高采烈。太明對於過年沒什麼興致,只是對於正月後便可以到學校執教覺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樣陰冷的心情,開朗起來。賴仍然悠悠自得其樂,一點也不著急,始終抱著候官主義。有一天他對太明說了一番大道理:

  ﹁候官主義古今不變。外國留學生因為幹勁十足,所以一回國就急著找工作。可是著急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用,我覺得反而有害。﹃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別人都不同心協力,便亳無效果。你離國幾年,如今才回來,對國內的事情缺乏瞭解,語言也尚未十分能運用自如,縱然順利找到工作,也許不見得能夠勝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著候官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不見得,在等候的期間突然碰上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機會,這種事屢見不鮮。﹂

  這就是賴的見解。但太明對於他的這種機會主義、打算主義不以為然。例如他常說的﹁做官發財﹂等等,在他的觀念裡只把做官視為發財的手段,既無思想也沒理想。但他對於官場裡的事情卻很瞭解。他說:

  ﹁胡先生!你不必著急,若是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的課長,就夠養你們吃一輩子了。﹂又說:

  ﹁中國的官吏並非階段式的,有人原來在外國洋行當經紀人,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這才有趣。所以我認為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只要找到一個有力的好頭子,地位便不成問題。若是當一年縣長,有些地方比當十年省長還好呢。總之,當財政部長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長啦。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

  他說了這些神情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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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淑春


  正月了,太明如預定的到模範高中任教。他終於從閉居曾公館的境遇中,走入實際社會裡。雖然說是高中,但相當於台灣中學校的高年級程度,課業輕鬆。在語言方面,因為太明努力學習了,在教學上不成問題。而春風吹著大地時,他對於學校和學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學生們的穿著也跟平日不同,裝扮漂亮。在明媚的風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軟感性的她們接觸,很久以來這時才使他有一種充實的感覺。她們是未來的為人母者,以他們柔軟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養,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覺得為人師表之樂。她們不久將成長為夠格的有教養的女性,對於建設新中國有益,太明這樣想著,瞭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麼有意義的工作。

  太明被女學生們圍繞著,站在台地上展望著春天的風光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他無意中回頭,看見一個西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也來遊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個女學生,心裡不覺叫了一聲:

  ﹁啊!﹂

  那是當他從上海到南京來時的火車上,由蘇州站上車,和他同車,在天鵝絨的座位上留下可愛鞋型的女子。他這樣想著的當兒,對方只對太明他們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學生說:﹁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西洋人是她們的教師。﹂太明覺得那女子就像瞬時出現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學生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使她們發笑。

  自從那天之後,太明覺得有一根不可思議的命運之線,把他與那個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連結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運之線操縱著似的,尋求佳人的影子,閒暇時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樓或北極閣、鳩鳴寺,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而有時他又突然不喜歡到熱鬧人多的地方,便選擇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鳩鳴寺裡有若干著名的歷史古跡。

  但是,那裡卻未留下一樣六朝時代的華麗文化,只能從那些頹牆廢井中,依稀辨認出一些歷史殘跡。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跡常被人提起,如今卻很難使人想像當時的面貌。太明從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跡,想到這是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跡,即使非詩人也會一掬憑弔之淚。他忽然想起韋莊的詩﹁金陵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他在心裡再度唸著: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他反覆的吟詠著,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虛無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從台城的堤柳來辨認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過幾多的兵禍,連那些堤柳現在所見的也是後人種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歷史,只存在於大自然而已他這樣想著。於是感到以前的為國家思考,為社會憂心,有一點糊塗。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覺得那是所謂的自負,這是人類共同的情形,孔子這樣,孟子也如此。孔孟固執於自己的學說遊說諸侯,當時大家全認為是迂遠之說,沒有被採用。但後世便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採用著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於自負。釋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樣。縱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但沒有人真的因他們而得救。不過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連人們不懷疑的事也懷疑。於是他有一種想放棄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覺得人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這樣想著:

  ﹁人生的幸福,便是要與一個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愛的女性和平地生活。﹂

  對了,他至今總是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是自負。他怎麼沒發覺到這點呢?他感到納悶,他為什麼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麼的傻。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是劃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裡浮現出了一些與戀愛相似的回憶,那是瑞娥、內籐久子,以及在日本時房東女兒鶴子的姿影。然而她們如今若要稱為戀愛都已是過於淡淡的幻影罷了。而金陵大學的那個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觸過的女性給予他更強烈的映像。

  ﹁這就是戀愛嗎?聖經上說:你求就必然會得到。戀愛果真追求了便會得到嗎?﹂

  如果是這樣,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溜躂,暮色低垂時才回到曾公館。曾叫他:

  ﹁胡君,有一點事想跟你談談||﹂

  曾要談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專業的工作之外,還兼任私立日語學校的教師。

  但是,最近他還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語學校的教師兼職便排不出時間。

  ﹁所以胡君,希望你來接替我所教的課,擔任日語學校的教師||﹂

  曾這樣提議時,太明有點猶豫,但因為曾的熱心勸他,結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規模小的學校,每週只要教課三小時。曾這樣說。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麼明天你馬上就去學校好嗎?﹂

  預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課後,拿著曾的介紹信到日語學校去拜訪,校長很高興的說:

  ﹁很快的就有像閣下這樣的優秀人才來,太好了,聘請一位日語學校的教師,適任者很難請到呢。﹂

  校長立刻介紹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負責任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二學級。那天,校長只介紹他各任課的教師就結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課。由校長向課堂上的學生介紹新來的教師後,太明便點名。他擔任的第二學級,除了在學的學生,包括已踏出社會的人都是女性,教室裡的色彩美好。太明對於異性們散發出的氣氛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從出席簿的開始,一個一個點名。起先他好像有一點急,但漸漸的便恢復他自己身為教師的從容不迫,他徐徐抬起頭來,環視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發現一個預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

  ﹁啊!﹂

  多麼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來南京的火車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見,那金陵大學的女學生。而如今是太明連夢裡都難忘的,深深棲於他心裡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這一天的那一課,太明像發燒似的在沉醉中就結束了。下課後在回家途中,並且回到家以後,太明都一直想著:

  ﹁淑春,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吧,這種偶然,我究竟應怎樣感謝呢?﹂

  從那天起,太明的心裡便燃起了一盞新的希望之燈。他祈求著,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覺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此後的兩三周之間,太明和她並沒有從通常的教師和學生的關係而進一步發展。若以教師的立場,並非無法求得接近她的機會,但太明不能這樣做,何況還有其他學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內心裡的熱情日益增高起來。

  而有一天,偶然的機會來臨。那天的新聞,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於愛的本能,自以為知道淑春的教養、嗜好等的傾向,不,他相信自己瞭解她。

  ﹁邀她去參觀這展覽會。﹂他極自然的這樣下決心。

  那天下課後,太明有一個對她說出的絕好機會。學生們匆匆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後還一個人在教室裡。太明感覺這是機會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邊:

  ﹁淑春同學!﹂

  他以極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師和學生之間,自然的教師對學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師對一個有好意的學生,在下課後以輕鬆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歡的學生單獨講講話,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傳達給她,淑春應了一聲:

  ﹁是的。﹂她的語氣極自然溫順,停止收拾書本,抬頭看著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說|

  因為這樣的開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輕鬆了。於是提起書畫展覽會,如果她有興趣,一起去看好嗎?這樣邀她。

  淑春欣然同意。由此可見她就如太明所想像的,是個有教養的對書畫有興趣的女性。於是約好下星期日,去參觀展覽會。

  這一天整日,太明覺得世界看來好像籠罩在玫瑰色的空氣裡。他急切等待著這星期日的到來。到下星期日的期間,太明還要給她們上一兩次課,講壇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間,彷彿有一根無形的心照不宣之絲連繫著似的,淑春看講壇上的太明的視線,太明覺得她的目光裡含著有以往所沒有的親切,那好像是說:

  ﹁先生!這個星期日哦,很好?﹂

  而其他的學生都不知道的,兩人分享著其秘密似的,有時悄悄交換一個只有兩人相通之意味的視線。以致太明誤了測驗之進行而臉紅。

  終於星期日到了。太明從早上便不鎮靜,忽然想到:

  ﹁如果她有什麼事情而不能來呢||﹂

  他不安起來。她萬萬不可能爽約,但因為太幸福了,他有點不安。時間還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館,在太平路和中山東路一帶溜躂。可是距相約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為了消磨時間他走進一家書店,隨意翻閱一些書,但沒有一行字進入頭腦裡。

  ﹁不論如何精深的藝術,高邁的哲理,畢竟都抵不過淑春的微笑。﹂

  他這樣想著微笑的走出書店。然後,時間差不多將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選了一處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來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著,那當兒是心中不鎮靜的時間。

  淑春終於來了。比約好的時間稍稍遲到而已,她來到之前,他想著:

  ﹁也許她不會來呢||﹂

  太明的心裡便不安起來,一看到淑春,太明頓時恢復生色。淑春因為急著趕來臉有點發紅,呼吸有點急促,她道歉遲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覺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綢子的旗袍外加藍色的上衣風姿清新。太明的感覺不像是老師和學生,而是對一個美麗的異性的酸甜心情。

  兩人在那酒家吃了簡單的飯,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協會去看書畫展。書法方面,除了現代作品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古代書法展出。其中歷史上的名書,把中國優美文化的傳統,從其墨痕中散發出來。晉代的書法中,雖然雜有不少臨摹的,但雖是臨摹的其中也有現代人所追隨不及的。唐宋的書法自不在話下,清朝的鄧石如、包世臣、石庵、板橋、鐵寶等的書法都是不可錯過欣賞的。繪畫方面的作品,跟書法比較起來缺乏生彩。太明雖然不知道中國現代畫壇的趨向,但以在這會場所看到來說,除了後期印象派畫風的一些作品之外,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中國近代書畫的缺陷在於藝術的貧乏無法從封建的羈絆掙脫出來的憂鬱,藝術只是被悠久歷史的偉大之傘蔭蔽,無法從其陰影走出一步的積鬱而來的了無創新和停滯的暗淡。

  淑春對於繪畫和書道的教養,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評,具有銳利的文明批評,顯露出她不尋常的才氣。然而她對太明的批評力,由衷欽佩似的樣子。這樣的一起參觀書畫展,把兩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識上欣賞的興奮,走出展覽會場時仍餘興未盡。兩人想徹夜相談,自然而然的這是一種想彼此瞭解的心,連時間的經過都沒注意,忽然發覺已經黃昏了。但兩人都覺得這麼美好的一日,就這樣結束很遺憾。於是進入一家菜館共吃晚餐。太明想吃過飯後就道別。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個教師的立場良心不允許。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聽戲。太明從教師的體面而言,雖然覺得晚飯後就應該道別,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戲院看著京戲舞台之間,太明對舞台,還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邊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貫注在舞台,太明看她的樣子,心想:

  ﹁也許她不像他那樣,一心在她身上。﹂

  他不禁有些不安起來。那是戀愛者的不安,而夜深道別後,從幸福的滿足感之底,還是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影子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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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後來的發展


  那星期日一起度過後,兩人的心情更接近了。兩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說幾乎每個星期日都相約在一起。但是,其後並沒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樣有顯著的發展。而季節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停頓似的,慢得令他著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結婚,完成他們的愛情心願。

  春天有春天的風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節的推移,不只是在風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裝上也有鮮明的變化。從清爽的藍色單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線條美好,映著綠葉,肌膚細嫩、艷麗。這年輕輕的肉體,太明渴望地等待著能夠擁抱之日的到來。兩人同遊玄武湖,或渡過秦淮河到石霸街雜亂的小巷逛著,總是不厭倦的散步。

  有一個星期日,兩人去遊玄武湖。太明那天從早上心裡就有一個渴切的期待,他希望兩人的愛情有一個清楚的印證。

  星期日的玄武湖,遊人多而熱鬧。驀地太明看見長堤的柳樹下站著兩個美麗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畫,兩個少女像姊妹的樣子。太明莫名的感傷,看著那光景不禁引起詩情,他作了一首即興詩:

  萬縷千絲淺綠宜 長堤湖畔立多時

  那知姊妹談何事 顧影相憐妒柳枝

  太明自己認為寫得還不錯,便把它拿給淑春看。淑春拿著那張紙片,吟味一會兒:

  ﹁很不錯呀!﹂然後她說:﹁不過那姊妹,似乎還不能說有妒柳的腰嘛。﹂

  她委婉地批評了一句。這與其說是對太明所作的詩的挑剔,不如說是她對於詩中姊妹的嫉妒。而從其措辭中,也看得出初識所沒有的一種熟不拘禮。

  兩人從長堤向五州公園走去。太明想抓住對她表白愛的機會,但感覺周圍人太多。但走到停著幾艘畫舫的地方時,淑春提議乘坐畫舫。這真一個絕好的機會。兩人乘上畫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緩慢地劃出。

  除了船頭的姑娘緩慢地划著船之外,船上沒有人干擾。兩人的身體深深地靠坐在安樂椅裡,沉浸在寧靜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靜靜的等著求愛的時機。船離岸遠了,湖上也沒有其他的船影。他覺得現在這時機來了:

  ﹁淑春||﹂

  太明說,水拍著船舷,他說話之間只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

  ﹁淑春||妳覺得我們之間的事如何?﹂

  太明以冷靜的語調說著,注視著淑春的臉。淑春無言的望著太明的臉。那臉因反射著碧水而搖動,顯露出緊張的神情。

  太明的心裡有向內籐久子求愛時的苦澀記憶。這使他對求愛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裡發誓絕不勉強對方。他的身體任由畫舫的搖動,冷靜的以理智的語氣,把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歷程講出來。是平靜的,控制住熱情的求愛。

  太明說完一番求愛的話後,兩人之間沉默了起來。只聽到水拍著船舷的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淑春說:

  ﹁先生的心情我瞭解,但我要稍為考慮一下。﹂

  她切斷話,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對於結婚,也許想得太過於理想了一點,不過,我是想照它來實行呢。﹂

  其次便輪到淑春來說出她的一番話了。她說她對結婚持有理想。為了實現其理想,必須要有一個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個男朋友,從其中選擇三個男性來談戀愛,然後選擇出自己的結婚對象。這誠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負。但反過來說,又未免讓人感覺到其持論的公式化淺薄。淑春大約以三十分鐘時間,大模大樣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她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現在說的,跟愛不愛先生是另一回事。﹂

  太明在她的話尚未說完前,已隱約瞭解她持論的方向時,他又落入絕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為目前的現實甜蜜幸福,所以聽淑春這樣說,太明就像從安樂椅上被甩在堅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這是婉轉的拒絕。借新時代的理想結婚論來表示拒絕的意思||

  他幾乎含淚的反芻著淑春的話,對於她用這種沒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論來表示拒絕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是一個有溫柔之心的女性,為什麼她不能忘記這一切,投入他的懷抱呢?

  他又想起一個老於世故的朋友,那油條男子說的話:

  ﹁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認為戀愛跟糖果一樣,經常吃巧克力會厭倦,就如有必要換糖果一樣,男人也必須更換,而且她們實踐著這種觀念。這豈不是很好的新時代女性嗎?我倒想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呢,嗯,你說呢!﹂

  如果這樣便是新時代的女性,那麼淑春也一樣可稱為新時代的女性了。太明這樣想著,覺得直到現在認為對他親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觸不及的距離他很遠的女子。

  畫舫不知不覺已划過雞鳴寺,到紫金山麓一帶了。太明失望,默默無語,淑春說:

  ﹁先生!對不起啦,我說的話任性||﹂

  她雖然道歉的這樣說,但她的話依然帶有保留著其說法的頑固。太明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作為回答,不想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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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11 10: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愛情恢復


  從此太明每天悶悶不樂。而跟淑春也自然的疏遠了。既然無法獲得淑春的愛,他覺得在日語學校教書也很痛苦,而想索性辭去這份兼課的工作。但結果他跟淑春之間的情形又朝太明所未預期的方向發展。人的心複雜而變動的。淑春說了一番自己的理想論,但現實未必能照她所說的公式而行。要合理地保持三十個男朋友不容易,因此想從其中選出三個優秀的人,再從其中選擇一個結婚的對象,事情哪能如她所想的那麼理想呢。當她感到其理想論的破綻時,淑春始覺得太明未嘗不是一個難得的對象。

  如同太明的心中有淑春一樣,淑春的心中也有太明。那天淑春沒有接受太明的求愛,只不過是她的心一時的驕傲罷了。

  晚秋裡的一天,太明對淑春的突然來訪吃一驚。在教室裡雖然會見面,但從那次以後,兩人便沒有在外面相會。

  ﹁先生!跟我去散步好嗎?﹂

  淑春明亮的媚眼望著太明這樣邀他。太明應邀走出戶外。季節已經令人感覺有點寒意,路旁的白楊葉子全枯了,只見那灰白色的樹幹立在冷風中。兩人不知不覺走到陵園,默默地走著,從他們的腳邊,尋找食物的鴿群啪的飛起來。

  不久走到沒有人影的草叢一帶,兩人便在那裡坐下。

  於是淑春突然把臉伏在太明的膝上:

  ﹁先生!上次的事情,請原諒我!﹂

  她說著扭動身體:

  ﹁我說了很任性的話||原諒我吧!﹂

  她斷斷續續的說。太明便知道她已接受他的愛,他的全身發熱起來,他一下子扳起她的臉,注視著她那哭濕的眼睛,以低而有力的聲音說: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只是等候著而已。﹂

  他說完,她即發出激動的一聲開始啜泣起來。但太明沸騰的熱情不許她哭泣。許他的唇當前,吻她是愛她的男人的權利也是義務。太明已不再躊躇,淑春已不拒絕。兩雙如火一般燃燒的粘膜緊緊合一,那是完全溶合為一的心許。一個月後兩人結婚,同時太明搬出曾公館,在太平路附近築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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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相剋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隨在一起而來。

  淑春在這三月裡的畢業以前,還有殘留的學業,仍然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太明依然繼續教書,但那已是為了生活而從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雜事由新雇來的阿媽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著溫水浴般在心滿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對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煩悶的習慣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與淑春的生活裡。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滿足。但是,這使他沉醉的幸福,並沒有維持長久。淑春金陵大學畢業,在決定她今後要走的方向時,兩人之間的種種意見開始對立了起來。

  太明希望淑春畢業後在家做主婦,但淑春希望到社會工作。她對太明的看法說出自己的見解:

  ﹁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婚姻並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

  她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動輒說:

  ﹁男人把妻子當做長期契約的娼婦吧!﹂

  她說了諸如此類的過激之辭時,太明總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張,無視太明的希望,由學校的介紹而進入外交部工作,終於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覺得這可能會給家庭帶來不良的結果。而他的預感果然並非杞憂。她的生活天天改變。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樣對大自然的風景有興趣而完全趨於不同的方向。有時太明提起︽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裡的詩為話題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表示興趣,她的興趣已轉變到對跳舞或打麻將或聽戲了。

  南洋華僑的賴,其後進入政府的宣傳部工作。賴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經官員圍繞著淑春。不知不覺之間,太明的公館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負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樣子。每天晚上他們來打麻將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強跟他們應酬,他原就對麻將視如鴉片般的覺得討厭。而這些人起先如紳士,常來習慣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說一些下流的話。淑春把自由與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當然不忌憚。她說,男女在任何場合都絕對平等。她想做什麼是她的自由,對丈夫沒有顧慮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奢華起來。她的化妝品或裝飾品,大多是圍繞著她的男性贈送她的禮物。

  有一天晚上,賴和那幾個無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廳。賴把從上海買來的,據說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贈送淑春。淑春大悅,在客人面前打開來展現。那誠然是如淑春這喜歡時髦的女人會中意的,華麗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著其光景,賴顯露出得意的笑臉,太明看了心裡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賴贈鞋的下流底意,顯示出賴那不潔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賴對太明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裡,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將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場回到臥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裡傳來的牌聲和黃色的笑話聲,使他睡不著。他驀地想起父親說的話,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戰慄。他父親胡文卿常說:﹁狗︵賭博︶、婊︵賣淫︶、賊﹂,認為這些是最下賤的。不知不覺自己的家裡竟染上這種惡習。他這樣想著的當兒,依然傳來他那忘了謹慎的妻子大聲的淫媚笑聲。

  ﹁不能這樣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個辦法。﹂

  他想著,為了妻子、為了自己、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麼處置才行。可是,這便需要妻子的協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絕望。妻子一定不會同意改變她的作風的,若他堅持硬要她改變,她恐怕會以夫妻兩人的意見不一致為理由提出離婚的請求吧︵在中國僅是夫妻意見不合便可構成離婚的理由︶。她這種人,一定會把這事情在報紙上大登廣告的,僅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即挫折。

  打完麻將客人回去後,已經三點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諦聽著,妻子的腳步聲近了,開了房門,啪地扭電燈開關。她看了太明說:

  ﹁啊,你還沒睡嗎?今晚僅是﹃抽頭﹄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語氣喜不自禁,太明不覺光火:

  ﹁臭錢!﹂

  他唾棄似的說,他自己都未預期的激烈的口氣。淑春聽了不禁怯然的注視著太明,但突然拋出錢:

  ﹁太過份了,真是的,你把人當野雞!﹂

  她開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樣子,又覺得她可憐:

  ﹁我稍微說過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為一直不改。因為總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懶覺。太明因為過去的生活有規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覺也無法入眠。偶爾他醒了,故意仍然躺著不動身體幾乎都發痛了,她還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來她發怒。等著等著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著那心之焦躁,實在受不了。她一起來,首先阿媽用臉盆端水來,幫她梳洗睡迷糊的臉。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媽的手。偶爾星期日阿媽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媽回來不洗臉。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不意報紙掉落地上。她頻頻按鈴呼叫在樓下的阿媽。太明在旁看著以為她有什麼事,她自己稍抬起躺著的身體便可撿起的報紙,卻特意要阿媽上來替她撿起。太明怒上心頭說不出話來。而她的嘴說來堂堂有理:

  ﹁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運動她都舉雙手共鳴,她率先主張。但她自己卻不實踐。她自己不能實踐的事,卻能不在乎的說,太明覺得不可思議,而她自己卻不覺得矛盾。

  她的麻將熱轉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廟的舞廳跳到深夜。她的舞伴當然是那些圍繞著她的男性。太明連打麻將都討厭,對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會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顧慮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憚誰,隨自己的自由,以這做為唯一的自傲而行動。若是把她的這些做法認為是黎明前的風潮,那也無所謂,但太明那能這麼想得開,他苦澀瘦思,每天晚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回來。有時晚上他無論如何無法一個人先睡,他的思緒便馳到舞廳,想像著這時她合著爵士音樂的節奏跟年輕男人挽手跳舞的場面,對其淫蕩不禁會湧起一股憎噁心。他忽然想起鶴子,如果他跟鶴子結婚,也不會落到這樣的辛酸而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於什麼想法,極力請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為好奇心所引,跟著她去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她的四、五個同伴也來,當然賴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裡太明所看到的種種情形,從他所持有的倫理感而言,是他難以容許的頹廢的極致。男與女隨著淫靡的旋律而狂舞,無任何羞恥之色。還有跳舞達到高潮時場內的照明消了時,處處可以聽到接吻的聲音。這種舞廳的氣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僅是一個旁觀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妻子淫態的肢體,輪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為什麼,特地要自己的丈夫來這裡看這種情景呢?這便是所謂的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在那裡待下去,中場就回家。而從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惡寒發冷,身體不支臥床。在那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對著一個問題:那便是妻子現在的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許呢?

  ﹁我對於已經成為過去了的封建觀念,還無法拭切的殘留著,這妨礙了理解新事物嗎?﹂

  他這樣的想著。以過去的事物為標準來判斷,對於新時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難免帶著防禦或抗衡的態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當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來理解,他這樣想著。於是淑春那看來奇矯的行動,其實是新事物產生前,也就是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一個無法避免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淑春也是一個犧牲者。他這樣的想著,感覺有一點能諒解淑春了。但是,這種情形,在理論上縱然能夠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卻還沒有那麼開明。現在妻子的這種態度他即使能夠容許,太明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妻子的貞操會出現危機。連這種妻子的不倫,都要以在社會變革過程中的犧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嗎?他這樣想著心很亂很亂。於是覺得現在就要想出一個事情來臨時做丈夫的應處的態度。

  太明終於從病床上起來了,他的心經過長時間的心理苦鬥後,有一種安定的心緒。他想:

  ﹁妻是妻,我是我自己。應恢復因結婚而忘掉的自己。﹂

  許久以來,這時他才湧起了想親近書本的心情。他讀︽春秋︾或︽諸子百家︾。於是覺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煩惱,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煩惱。

  淑春自從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動後,她稱心如意,不斷追求新刺激而樂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時,她的肉體發生異徵,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聽妻子告訴他懷孕,已經有五個月的樣子。淑春告訴他時的神情,有一種她平常所未顯露過的女性的溫柔,與向丈夫撒嬌的樣子。太明對妻子也感覺到她心中的另種人格,對她的看法改觀。而這天晚上兩人許久以來罕有的以夫妻的親密感情談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後,妻也許就會成為一個愛家庭的女人||﹂

  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個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託在愛兒出生的希望,隨著日月的經過而成為泡影。淑春在產後肉體恢復,孩子交給阿媽照顧,她又恢復為﹁新女性﹂了。

  ﹁沒有辦法,隨她的意思去吧!﹂

  太明已不再對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裡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熱情的發洩轉向讀書,以及集中精神於學校的工作。尤其那時候民眾學習日語之熱澎湃,日語學校的工作,有迴響而使人起振奮。他自己的立場,現在已是學校的中堅教員地位不動,每週教學時間已增至六小時。

  到日語學校來學日語者,不只是年輕人,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員、實業家。

  其中的一個張姓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人,他對太明特別親近。張常對太明談一些社會現象或外交部的新聞。有一天,太明和張一起喝茶。張問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後,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訴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聞。

  ﹁最近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南京的記者團從各方面都集注著親日外交上,記者對外交部提出攻擊性的質詢,外交部一個黃姓官員出面,實在是大膽,而且奇特的回答說:﹃反正中國在走向滅亡的命運,既然遲早會滅亡,何不趁未滅亡之前,彼此兩蒙其利呢!﹄他這辛辣的諷刺使大家啞然失色||。黃是意識到悲哀的歷史轉折,而說些自嘲的話來表現,但這豈不是對悲哀的中國現狀的憤怒嗎?他如此爆發出來,以喚醒大家的反省,這正是中國的悲哀。﹂

  張這樣說著歎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聽著,心裡也深深的反省。從此他和張成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適逢重陽節。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極閣開詩會。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門,一個人去有點膽怯,他便去約張。張在家,但他對漢詩沒有興趣,提議去雞鳴寺看廟會。太明也並非一定要去詩會,便順著張的提議。

  兩人走到紅葉正美的考試院一帶時,進路兩旁排列著許多乞丐,他們向人行乞著。乞丐人數多,他們的外觀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樣,頭髮白而臉如澀紙色髒污,日曬了的老人,有人走過時便腦袋撞著磚頭,額頭流血的向人乞討,有爛了半截腳的,有抱著小孩號哭的,還有那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活動著的一團破爛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來簡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獄圖。如同太明在小時候跟母親去寺廟時見到的十八地獄圖現實所呈現的景觀。太明一一給他們零錢而走過,張卻置之不理迅速走過。不久兩人上了山頂,在景陽樓旁邊的一家茶店歇腳,在那裡品味清香的龍井茶,一邊瞭望玄武湖的風景,彷彿現在才發覺似的感到深秋的涼意沁人。

  看著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結婚前的情形心裡勾起懷念。從那時到現在並沒有經過多久的歲月,如今結婚後的兩人之間,連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間卻產生無可奈何的隔閡。

  ﹁如果那時兩人沒有結婚的話||﹂

  他這樣想著,心裡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同來的張這時面對著湖景也毫不感傷,他就像以揮著利刃之勢,發揮他犀利的議論。他啜飲龍井茶潤潤喉嚨說:

  ﹁胡先生,近來在南京的知識分子之間,以秦檜為例子的責難來評論漢奸的說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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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先徵求太明的意見,但這與其說是徵求太明的意見,不如說是發表他自己的意見的開場白,他立刻接著說:

  ﹁凡是有利敵行為者都可稱為漢奸,但漢奸的種類不只一樣。在歷史上所有的漢奸,據我看來,大約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知無能之輩,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覺犯了跟漢奸一樣的行為,其次是利慾薰心者,為了更積極的利益,而趨於利之所在,這些人大多是中產階級或知識分子,看來好像有思想,其實是沒有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有充分的知識和能力,卻忘了自己的國家的歷史者,果斷的、積極的協助敵人,這種人就是所謂的賣國者。第一種和第二種人不足為道,真正值得稱為漢奸的是這第三種人。

  ﹁要救中國,只有靠青年的純真和熱忱,這是最近實際發生的事情,復旦大學的學生因為對外交政策不滿,在外交部長搭乘火車要去交涉外交時,就在發車間際躺在火車頭前阻止開車。打算自己把鮮血流在鐵軌上,藉此阻止事情的決死的熱情,這便是救中國之力的源泉!﹂

  張的語尾因為感動而聲音變得沙啞。其說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動。他想到自己為私事懊惱,以讀古典書籍來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後張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於是張漸漸的給太明深深的影響,太明不知不覺的受他熱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認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現在從事的教育工作,通過對子弟的教育來鼓吹愛國心。而張對於近來讀古典書籍的教養方面,他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意見。例如他說:中國的文化,令人感覺如長江一樣,濁流滔滔,通古今,誠然偉大,即使想使濁流澄清也不能夠,只有自然的任其氾濫之外別無他法。中國的文化由於過去的遺產很大,其債務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棄其遺產還好些吧?中國的文化完全是貴族享受的文化,是為少數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眾性,第一,其文字難,要學會得耗費十年時間。那麼其文化即無普及性。一般大眾有其生活,為生活所逐沒時間學習那難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漢字,結果大眾都將成為文盲。總之,漢字已不合於時勢,若沒有更簡便的文字,將落伍於其他的文明國家無法與之競爭。若是僅學會文字都要耗費半生時間,對於科學、文化都會沒有餘裕引進。從某種意義漢字是保護專制政治的牆壁。若使用漢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應該廢漢字使用音標文字。這對於我們這一代雖然有點不方便,但為了子孫應斷然而行。我們的時代若怠於改革,結果後人一樣難以學習。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於其文字所產生的文學。由於難解,以其﹁高尚﹂使俗人無法瞭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為偉人。所以讀書人長久統治天下。一般大眾因而連信都不會寫。執著於漢字,中國的新文化便無法建設。沒有新文化,中國永遠無法獨立等等。他說了這類的話。

  他這有點飛躍的論理,太明覺得有些跟不上,但太明對於其主張不得不承認有其一面之理。可是,若以為張的看法大體上是正確的而接受,那麼在實踐上如何推行呢?在長久的傳統上所建築成的文字,而且活於國民性之中,又是對其他的國家值得誇耀的豐饒的古典書籍的文字,就這麼廢去可以嗎?它像鴉片一樣對人有毒嗎?太明沒有斷言的勇氣,而他所得到的結論是:這應該給專家學者,及能夠鑒賞者,以古典書籍,以學問而傳留下來。他是一個徹底溫和穩健的改良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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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一夜


  外交部的一些人都酒量好,太明受到張的影響,近來稍會喝一兩杯了。張親近太明後,帶太明到種種場合,那裡所談的話題都是政治方面的。

  例如據張看來中國自從東北三省︵滿州︶被奪後,人民倍感壓力增加,也就是必然的預感到要站在最後關頭之日。這種趨勢引起一股學習日語熱。這種情形不能認為只是一時的現象,因此有心人憂慮。在日語學校的學生中,有人甚至坦然的說:﹁反正中國正走向滅亡的命運,為了明天的麵包必須趁現在學習日語。﹂這種自嘲的話,聽了能不落淚嗎?但大家學習日語並非都出於這種心情。﹁日本的文化翻譯作品很多,學習一種日語就可以方便的閱讀世界上的一些文獻。﹂有人是由於這一點而學日語。又有一部分激進分子,是為了戰爭而研究。張這樣說著含糊其詞,不禁歎息。張說,若是能夠最好一切問題都由外交上來解決,不希望有戰爭,但是若突然遭遇到悲哀的歷史命運,人力不可抗也未可知,他說著語尾含糊其詞。太明想起日俄戰爭稍前的事情而感到慄然。明治三十四、五年時,日本人因為鑒於日俄戰爭勢必無法避免,日本國民一致地研究俄語。若日本語熱是暴風雨前的現狀的話,那是歷史的大不幸,心情怎能只是默默的看著而已呢。

  張突然將被調往日本赴任,太明被邀請參加其歡送會。這是志趣相同的同志聚集的內部聚會。太明按照張事先告訴他的路途,從書院街走到苛園。目的地的場所是苛園十二號。接待的人帶領他進入內部,再帶領他上二樓。二樓擺著一張大桌子和排列著大凳子。擺放著四盆美麗的鮮花。有四、五個青年外交官,還有上海美術學校的先生都到了。太明突然進入,但沒有一個人認識,不知怎麼樣跟在座者打招呼,躊躇了一下。於是其中的一位年長者出來跟太明打招呼,並把太明向大家介紹。主賓的張尚未到,旁邊站著的兩個藝妓笑容滿面地向太明打招呼。不一會兒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引擎聲一停,便聽見上樓的鞋聲,那是張,他胸前薔薇色的絲手帕從口袋稍露出一點點,新西裝、光亮的皮鞋。張上了二樓,一一和大家握手,客人都向他道賀:﹁恭喜恭喜!﹂張再三謙虛,才在主賓席坐下。太明坐在末席,但因為他教了張日語,大家推著他坐在張旁邊。席位一定,張站起來致謝詞。

  酒過數巡,一座談論風發有趣。而美術學校的兩位先生,因為美術上的些細觀點的相異,而有點爭論起來,兩人一個是法國留學生出身,另一個是日本留學生出身。但留學法國的美術先生,終於感情性的,把這學問上的爭論,下了一個荒謬的結論,他撇嘴自嘲的說:

  ﹁反正中國將成為你們的天下。法國的勢力不可能支配中國的。﹂

  他吐出這句話時,不只是跟他起爭論的先生啞口無言,一座都靜悄悄的。令人發窘的沉默。好好的歡送會,使一座冷場。藝妓機伶唱起了﹁天水關﹂,於是好歹又恢復了酒興。而話題最後便轉移到主賓張的被派往日本之事了。

  張是從許多青年外交官中,被拔擢出來派往日本的。從這意味之點來說,一座的人對他都有很大的期待,張自己本身也因重大的使命感而有點緊張的樣子。他的表情有如緊張的面臨暴風雨前的非常感洋溢。張請太明表示他的意見時,太明說,希望他對東亞的危局預先設想沒有後顧之憂的策略,全力以赴貫徹,太明說了諸如此類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期待這樣的做。﹂

  張這樣的說,用力握著太明的手。張擔負著重大的使命赴日本,太明由衷的願他奮鬥到底。

  這天晚上,太明罕見的喝醉了,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家的,大概是誰叫了人力車送他回來。太明回家後,在苛園十二號,那由於男性政治氣氛而來的興奮仍有餘韻,以其勢,他對於這一天難得的比他早回家出來迎接的淑春說:

  ﹁茶!倒茶!﹂

  他用平常所沒有的粗聲語氣命令。淑春意外的順從,銳氣受挫似的抬頭看著太明:

  ﹁你喝酒了?﹂

  她怯怯似的說。太明以朦朧的醉眼定睛看她,感覺她那紅唇有平常未見的露骨的姿意。

  ﹁喂!妳過來!﹂

  太明以粗魯的動作抱住她的肩膀,她也是柔順的。

  ﹁哎,你真是的。﹂她反而用媚眼抬頭看他。這一夜太明忘了一切像一隻強壯的野獸如饑似渴地對著妻子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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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風暴之前


  在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雖然裝飾普通,但氣氛寧靜,唱片播放的音樂高尚,因此知識人常集於那裡。尤其是那咖啡館的東側適合於瞭望風景,睛朗的日子紫金山看來近在眼前似的。連夫子廟一帶的街景,也一望看入眼裡。

  太明無目的地在街上溜躂累了時,常到這裡來坐坐,聽聽音樂,排遣孤獨的時間。

  他跟妻子的生活,依然持續著同樣的狀態,太明未從妻子身上獲得慰藉,他從獨生女紫媛找到安慰。紫媛沒什麼得到母愛,喜歡太明。他教這幼小的紫媛說說話所過的時間,是太明無味枯燥的生活中,最感到享受天倫之樂的時間。

  但雖然在家庭裡有女兒給他的安慰,他的心仍然不平靜。

  這是因為那時國內外緊迫的情勢,使他的心神不寧,到了那時候,傳說上海已組織成了﹁人民戰線﹂的新聞,加以在上海不斷發生血腥的恐怖事件,社會騷動不安,在學校裡也分為主戰論與非戰論兩派對立,這發展到感情問題那樣的,充滿了不和諧的空氣。太明為了要從這種漩渦中逃避出來,今天又到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來,迷惘地排遣時間。

  突然像挑動店內播放的音樂那樣,過分響亮的喇叭聲和群眾的吶喊聲,從下面大樓底的路上傳來,打破太明的冥想,他從窗口向下望,那是學生的示威遊行,喇叭鼓隊奏著中國國歌,成群的學生合著國歌,齊聲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抗戰救國!﹂等的口號,整齊的隊伍近了,隨著其接近,腳步聲像怒濤般高起來。

  每當接觸到這種光景,太明自然的會感到心亂。它令人感到一種不調和的、不鎮靜的焦躁心情。

  他匆匆離席,像被驅逐似的出了咖啡館。然後,他朝著與學生隊伍的前進相反的方向,從中山路到新街口。但狂熱的不只是遊行的學生,熱潮處處捲起漩渦,新街口的圓環,民眾成群圍繞著,其中心正在演說。

  ﹁啊,這裡的情形也一樣。﹂

  太明這樣想著,停下腳步,從人牆的背後傾耳聽著演說。

  一個接一個走上舞台的演說者都是年輕男女,演說的內容千篇一律悲憤慷慨的調子。但是那異常愛國熱忱的語氣打動人心,群眾中不斷湧起掌聲。

  驀地,太明的目光注視著講台上,一個演說者下壇,他的妻子淑春,在怒濤似的掌聲中登上講台。他以一種有興味的,旁觀者的冷靜興味,等著妻子開口。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

  講台上的淑春這樣呼叫群眾後,進入本論的正題,她的語調便激昂起來。

  但是她的演說雖然非常煽動的,卻沒有什麼內容。只不過是把武裝的語言羅列的一種感情論罷了。不過民眾聽了仍然引起很大的共鳴而鼓掌。太明覺得很無聊,無話可說。太明對於她那沒有理論根據,只把別人的宣傳生吞活剝地向民眾放言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感到憎惡。若是小孩他會教訓的把她拉出場來打呢。不僅是淑春一人這樣,其他的演說者也多是一些挾泰山以超北海之論的那種說法。歷史上所行的那些政治性詐欺,他覺得便是由於民眾大多數愚昧的緣故。若借曾所說的話而言,即使知道現象,也不明白真正的現實。一般大眾自不在話下,連自己和他人都認為是一個知識分子者也有這種傾向的可以說約佔百分之九十。如今在街頭的演說也是一樣的情形,嘴巴喊著必須抗戰,但對兩國的軍備一言不提。只要戰爭就行。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論調來煽動民眾的政治掮客,令人起雞皮疙瘩。尤其是他很瞭解自己的妻子淑春。她不僅絲毫沒有軍事上的知識,連本國的軍備也一點都不知道。而她卻倡言主戰論,實在令人遺憾。戰爭並非一廂情願的事。越王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也就是歷盡二十年臥薪嘗膽的艱苦才打敗吳國。為了小忿而拔劍不聰明。沒有勝算的把握絕對不要站出來。與其說他想到的是戰爭的勝負,不如說是對於妻子的沒有軍事知識卻倡主戰論使他感到惱火。他對於自己放任默認妻子的這種做法的身為丈夫的態度,感到遺憾。但是,她並不是一個會聽丈夫意見的單純女人,這樣一想,他不禁歎息。

  淑春演說的語調越來越熱烈,聽眾的掌聲也越來越高。太明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受不了,他逃也似的離開那場地,於是一種但願早一刻離開那裡的心情,而加快腳步,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和淑春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折磨著他。

  社會上這種熱中的空氣,其後仍然持續著,不只是持續著,而且越激烈起來。進入八月,政黨的活動突然活躍了起來。而且各地組成了﹁救國會﹂,其機關雜誌︽大眾生活︾發行了二十萬部,震撼上海的出版界。而在這樣的風潮中九月到了,南京的天氣依然暑熱未消。

  太明對於這種緊迫的情勢雖然切實地感覺到,但卻不直視其現實背後的事物,而是做著適宜於自己的解釋,從其解釋中找出生活的平衡以過著平常日子。但是危機從意外的角度,湧到了他這旁觀者的身上了。

  九月中旬悶熱的一天晚上,太明在院子裡乘涼,曾公館派人來,曾請他立刻去一趟,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太明想像著種種事情,跟著來人一起去了。到了曾公館一看,覺得情形有點跟平常不一樣,像空屋似的靜悄悄。然而,並非空屋。只有曾的書房點著電燈,他一個人在書房裡等候著太明來。太明看了一眼室內的樣子,不禁納悶的問: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

  行李都整理了,書籍一本也沒留下的收拾好了,室內一隅堆疊著三個旅行用大型皮箱。曾看著太明笑著說:

  ﹁時期到了,我今晚就出發。只這麼說你便明白吧?但跟你道別想與你喝一杯。由被歡送者擺餞別席倒是奇妙,來,乾一杯!﹂

  果然唯一仍未收拾的桌子上,已擺了一些酒菜。是嗎?太明立刻瞭解事態,不必問他已知道曾要去哪裡。他事先已在心裡計劃要溜到西北,今晚決行的打算。家眷可能他已先送走了。那麼,事態已這麼迫切了嗎?太明對於事情的意外而呆然。

  兩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曾要離開這裡,便說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種種情勢,思考著他自己應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為了要與聯合戰線的人取得聯絡經常去上海,但沒有料到他這麼快就決然付諸行動。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觀望態度,感覺受到無言的叱責,覺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於是道別的時候到了,曾用力握著太明的手說:

  ﹁抽象的理論已無濟於事了,要救中國只有實際行動。你也快一點從觀念之塔走出來,找出一條你自己應走的路,這是攸關將來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並非別人的事。﹂

  太明聽了這番話無法回答。他對於這位同鄉的、富於信念與行動的前輩,自己卻無法跟隨他的這種性格感到悲哀,他只有歡送曾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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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囚禁之室


  抗戰,以及國共合作,時代的潮流滔滔不絕而動。過了年,到了二月發生西安事件。籠罩著全國的烏雲,延長到紫金山上了。花開的春天,而不安的氣氛卻濃厚,人心騷然。

  一天夜裡,太明睡夢中被人叫醒,他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三、四個陌生漢子。

  ﹁誰!﹂

  太明正要叫時,卻被發自穩重而有自信的聲音制止:

  ﹁我們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禮,但有點事情需要調查,請隨我們去一趟。﹂

  果然制服的肩章閃著冷峻之光,他遞出的名片印著特高科長的頭銜。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

  太明以全身直覺到了,但心裡反而鎮靜起來。

  ﹁好,我隨你們去,不過,我收拾一下,請稍候。還有我的妻子尚未回來||﹂

  ﹁夫人嗎||呃,是嗎?總之,我們等一下。﹂

  特高警察科長從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紳士般的態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壓,太明立刻判斷不可讓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時淑春回來了。她顯然立即瞭解事態,但並不慌亂。他簡單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說:

  ﹁讓各位久等了,我們走吧!﹂

  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帶上的汽車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彎過幾條路繼續跑著。對太明來說,令他覺得那是不會再回來的,遙遠的路程。他的頭腦冷靜,像陷入地窖裡似的一種喪失感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坐在他旁邊的警察的體溫經過衣服傳到太明身上,使他覺得人的可親。

  不久車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區的一角,一棟古老建築物前停下。那並非首都警察廳。而是一處與外界隔離的特殊場所。

  那建築物裡非常的陰氣沉沉,進入門內,在暗淡的燈光照著的走廊,如走向地獄的通路般靜悄悄的長長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後監護著走過長廊,經過一室又一室,被帶到裡面的一室,那裡大概是調查室。放著一張威嚇般的很大辦公室。科長在桌前坐下,請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開始審問。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裡時,對於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個預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顯然由於他是台灣人,跟這點有關係。一經審問,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身分,自從到大陸以來,他從未想到要掩飾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認自己是台灣人,儘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對於建設中國誠摯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態度,顯然使科長很感動。不過,他的同情和﹁當局的方針﹂是兩碼子事。科長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做間諜的人。但是,我無權釋放你,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

  結果是無望獲得釋放。經過一番審問後,他被帶到另一房間裡軟禁,卡一聲下鎖了。天花板、牆壁都發黑,布著蜘蛛絲的陰森斗室他一個人被留下時,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會隔離,不論他如何掙扎,也沒有辦法。

  那像貯藏室的房間,放了一張舊桌子和一張簡陋的床,昏暗的電燈照著。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歎息,心裡想著自己突然遭遇到的這環境的激變。又想到這時可能還有許多台灣人的政府官員,正遭遇著跟他一樣的命運。為什麼只因為是台灣人,便要遭受這樣的迫害呢?他想起曾臨走時所說的話:

  ﹁這並非別人的事,是攸關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但他沒有想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那麼,究竟是誰去告密他是台灣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嗎?她不可能這麼糊塗。那麼是誰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些警察究竟是幾時從哪裡,像煙一樣的侵入的呢?太明想著但什麼都搞不清楚。

  他鑽入臭氣薰人的髒被窩裡,想著,想著,本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不論如何,但無法成眠。被窩的臭味過了一會兒便不大感覺得到了。他關掉電燈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擔心著女兒紫媛,紫媛已經四歲了,平日由女傭阿媽和太明照顧著,幾乎沒有獲得母愛,近來他的妻子才有點得到孩子的親近,這也是因為不需要母親的照顧。他的妻子偶爾對孩子有趣地逗著玩。不過,紫媛還是會想念父親吧。這樣一想,太明因為愛孩子掛念著她,心裡感覺更難受。四周靜悄悄的,臭蟲爬來吧,感覺很癢。輾轉反側之間天亮了。他起來看見臭蟲咬過之跡如銅幣大小的紅腫。他以為次日可能會再審問,一整天空等待著。而除了獄吏送飯來之外,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從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裡暗淡陰冷。想看書也沒有書,想寫點雜記又沒有紙。心裡思考著種種事情,但思想卻歸納不起來。

  夜晚又來臨,獄中沒人的氣息之靜完全是一種孤獨的絕望的寂寞。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連身體的顫抖都感覺得出來。他躺下來想睡,雖然腦袋模糊不清還是無法入睡。不知不覺眼前浮現出故鄉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帶去雲梯書院時的情形,那時很快樂。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著籃子可盡量摘,河川裡魚多,一根釣竿必定可以釣到一兩斤魚。那時的農村沒有人吝嗇,別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兩個沒有誰會指責。村人幾乎都沒讀書,大家都相信讀書一定會成為偉人。太明也一樣,童心裡也相信讀書後長大了成為偉人。但是他讀書了,卻沒有成為偉人。然後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墳墓。那墳墓在一處小山岡上,前面是茶園,前園由相思樹圍繞著,連遠方的中央山脈都能收入眼裡景色宜人的地方。他來大陸的臨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線香拜拜,誓言他將是埋骨大陸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卻不像曾那樣的意志堅定。他不禁想回台灣。故鄉的山河有美麗的詩或歌,不像江南那樣殺風景的山。這樣想著,他的心裡湧起了思鄉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裡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著他腦海裡浮現出母親的臉,不知母親現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沒有寫信了。他這樣想著,母親消瘦的臉的幻影掠過腦海,父親的臉、哥哥的臉都浮現出來,甚至連至今從未想過的村人都想起來了。

  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後,就回去懷念的故鄉吧,只要能夠回故鄉,他想無論如何的艱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罷,他都願意面對||,但是能夠再回故鄉嗎?不得而知。於是他終於疲倦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又增加了幾個臭蟲咬過之跡。

  他接連過了幾天孤寂的白晝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覺晝夜不區別的灰色時間的連續,身體瘦了,心也跟著細細瘦了,憔悴。他在煩悶和心神不寧中過了兩周。既沒有人來,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送飯來。那獄吏的來,都使他覺得能夠看到人的一種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豎耳聽著,果然是由門傳來的聲音,他注視著門,又有敲門聲。他無意識地想開門而爬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了一張紙條。他反射般的小聲問,誰呀?沒有回答。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又恢復靜靜的夜。他提心吊膽地撿起那張紙條,毛筆的細字清楚地寫著:

  憶昔陵園共賞花 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 肯把先生任怨嗟

  是一首詩,末尾寫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為這是人名,但在他的記憶中無丙丁其人,他終於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語,意思是閱讀後燒掉。

  他把這首詩反覆地讀幾遍,探尋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詩的意味。他想探尋其中隱藏著的意思。第一、在這深更半夜,誰會做這種的好奇的事呢?從筆跡看來是女性寫的,究竟是誰呢?這時,他的心頭閃現出一個領悟:

  ﹁啊,對了,一定是她。﹂

  他想起有一次他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時,他曾經把戲作的一首即興詩顯示給學生看,其中有一個學生出類拔萃,顯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於作詩,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時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詩:

  春日山頭望眼賒 櫻雲十里壓群花

  匡時無術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詩是這樣的:

  留戀春光興轉賒 花中儂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擬烽煙錯怨嗟

  聽說素珠從學校畢業後,嫁給一個警官。啊,是嗎?一切的疑問頓時得到解答了。多麼像小說的傳奇偶然。他被監禁在以前教過的學生家裡。一首詩的這封信一定是素珠寫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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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1 07:3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逃出


  但是,其後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晝夜沒什麼不同,時間無限地連續著,而只在獄吏送飯來時,才把一日正確地分成三段時間。這是他唯一准許接觸的人,素珠奇蹟般的捎來訊息已不會再發生了嗎?

  與外界隔絕的獄捨,到了晚上連貓的聲音都聽不見。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見什麼東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夢想著時腦海裡浮現出黃經營的農場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樹下玩著,甘蔗園裡一群女工在勞動著。夏日,在賣仙草店前聚集著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著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獄中。啊,若是犧牲,應該是為人犧牲才有意義。他來到了南京,一點也沒有達到來大陸的目的,過著不知為什麼的生活而自己煩惱的糊塗情形更加明顯。萬一在這裡被處決了,豈不是死無代價嗎?沒有人為你哭,沒有人為你可憐,沒有人燒一炷香,像沒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樣成為江南之土,孤魂無依所永遠回不了故鄉,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蕭索的寒冬嗚咽。他不覺微微輕聲歎息。就在這時,太明突然聽到低微的腳步聲似的,是做夢嗎?不,他醒著。也許不是他知不覺睡著了吧。是聽錯了嗎?他豎耳諦聽著。鞋子聲停了。但的確不是他聽錯了。另有一個人在門外諦聽的跡象,太明覺得連那氣息都聽得見似的,驀地聽見衣服的窸窣聲,接著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太明屏息。

  房門從外面無聲地輕輕開了,一個黑影滑也似的進入:

  ﹁先生!是我,素珠。﹂

  煞住動靜的,氣喘似的聲音。啊,果然是她,年輕女性的體味在那裡。這千真萬確實在是素珠。難道是夢嗎?但不是夢。次一瞬間,兩人在黑暗中擁抱。素珠的胸氣息大起伏著,直接傳到太明的胸。然後兩人抑低聲音,在短時間內交談了種種事情,但沒有時間多說話。他明白素珠是來協助他逃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逃出這重圍外。

  素珠準備周到,她用事先準備的鉗子破壞斷鎖的螺絲釘,偽裝成單身獨自越獄的樣子。

  ﹁走吧!快一點!﹂

  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說,她那當科長的丈夫今晚有應酬,飯局很晚才會散場。獄吏呢,她差遣他出去辦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計劃的順利進行,最後要把她綁起來,這也是為了偽裝。已經一刻都沒有時間容許他猶豫了。素珠被綁著示意他:﹁快走吧!﹂兩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從那條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聲格外咯咯作響。他不顧一切地跑著,途中好像撞到了什麼物體,事後想來是撞到了人。在巷道與巷道的十字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等候著,車子左窗掛著一條手帕,黑夜中看見他閃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車,車內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連旁邊坐著的人也沒有感覺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車立刻發動引擎開走了。

  ﹁先生!是我。﹂

  那是耳熟的放低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臉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經一起去陵園賞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聯絡了在那裡等候太明。幽香是一個有寬額頭的聰明女孩,在太明所教過的學生中也是他喜歡的一人。在學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過太明為她們批改詩文,和數學的特別指導。兩人都敬愛太明、喜歡他,與其說是師生情誼,不如說像詩友的關係。畢業後兩人都回上海。其後的頭兩年還時常寫信來,不知不覺消息斷絕了。而後來兩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並不知道,這樣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

  計程車過了太平路,向中山東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擔心。但警察並沒有攔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剛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獄吏,稍耽擱可能又會被逮捕,太明便斷了回家的念頭。幽香的意見也是勸他不要回家。她說,其後的事由她來聯絡。計程車已經由中山路到鼓樓。那裡也有一個警察。為什麼南京夜間如此警戒森嚴呢?坐在他旁邊的幽香叫司機改走中央路,有點冷清的中央路沒有夜間的警戒,順利通過挹江門。計程車右轉到了下關的埠頭。果然停泊著日本的﹁漢口丸﹂。

  太明的逃脫,已有十分之八的成功,接著的便是要如何拜託搭上漢口丸。這種非合法的搭便船,不知船長肯不肯接受?若是被拒絕怎麼辦?太明決定,無論如何要試一試,不行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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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7-2011 07: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再見吧!大陸


  太明終於潛入上海了。從被拘禁到逃走,以及用非常的手段搭便船上了﹁漢口丸﹂都是奇蹟般的成功。黎明前太明在下關碼頭與幽香匆匆道別後,對於上船或被拒,他決定向漢口丸船長說明事情拜託讓他乘船。幽香臨走時給他眼前需要用的錢。漢口丸的船長是一位奇特的人,太明說話時,他哼哼地聽著,聽完了,驀地以辛辣的口氣說:

  ﹁你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說出自己是日本國籍的人來求助,真會為自己打算呀!﹂

  令人覺得是拒絕的口氣,但次一瞬間又吐出一句:

  ﹁沒辦法,你就上來隔壁船艙吧,不速之客不便拒絕!﹂

  那船長的措辭不和氣,但顯然可以信賴。在這動盪的情況下,在揚子江上上下下行船有其大肚量。太明上了船,就像坐上大船似的十分放心。下船時也需要一點演技,但都順利通通了。

  他潛入上海後,首先找一家不惹人注意地方的旅館住下,櫃台登記的名字用黃子銘。安排了住宿,他立刻去拜訪幽香為他介紹的李姓男子。

  李是幽香的姐夫,很溫和的人,現在是做經紀人,以前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喜歡發表議論的女性,接待了太明,如同志般熟不拘禮地暢言著。

  在上海時代的潮流加速度壓倒性地旋轉著,個人全被沖流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活動實在異常顯著,反日的工作進展一刻刻增大不安。租界是很好掩護場所。而社會上話題的中心全是戰爭。租界的咖啡館、酒吧、舞廳等靡靡之音消聲了,新的聶耳作曲的雄壯活潑的先鋒隊之歌登場到處被歌唱著。無言裡時時刻刻作著戰時體制的整備。在聯合戰線的口號下被統一的大眾一齊站起來,對日本紡織的罷工之幕剪了。在街頭則每天有學生或少年團的示威遊行。台灣人變成站在那夾縫中,聽說下落不明的台灣人日益增加。又聽說朝鮮人也展開獨立運動。面對著這種歷史的激變,台灣人的歸趨遭遇到重大的危機。自己人敵我分裂。這是日本特務的政策。使太明感到很悲痛。有一天晚上,李說:

  ﹁歷史的力量會沖走一切,你一個人超然觀望著也落寞吧?令人同情。你對於歷史的旋轉任何方向都無能為力。即使你抱持著某種信念,想為某方面盡一些自己的力量,但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呢。這樣看來,你是一個畸形的孤兒。﹂

  李是半帶開玩笑的揶揄的說。李如今感染了周圍的人的愛國熱,拋下本身的職務,熱中於政治運動。

  由於李的勸告,太明退了旅館房間搬到李家暫住。李的想法是,大概打算利用太明做什麼政治性的工作。但是,在租界的台灣人身邊終於危險迫近了。日本的情治單位開始逮捕台灣人。太明漸漸感到其威脅。他問心無愧,但一說到住在租界的台灣人,便一律被視為不順從分子,日本的官憲殺氣騰騰的目光,顯然沒有餘裕辨別順從或不順從。

  那時太明接到從南京寄來上海給他的三封信,一封是他的妻子寫的信,另外兩封是素珠和幽香寄來的。她們和太明的妻子取得聯絡,太明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一封一封的信。他和妻住在同一屋頂下生活時,她總是我行我素,如今太明過著如地下生活者一樣的生活,隔了許久見到妻子的筆跡,覺得有一種如溫泉似的使身體舒暢的暖和。她堅強地說,不必擔心家裡,又說紫媛長大多了,有時很淘氣傷腦筋,還附了一張他的妻子和女兒紫媛合照的相片。開朗的妻子的臉,和短時期沒見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在相片裡活潑地笑著。太明一直記掛著家裡,這才放心了。而協助他逃出來的兩位女性,都欣慰地信裡寫了對太明一些勉勵的話。太明暫且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的心裡猶豫不決的回鄉念頭,這時決定了。他和李商量,李也贊成太明暫時回台灣避難。

  五月底的一天,太明在楊樹浦碼頭搭乘﹁嵩廣丸﹂終於踏上回鄉之途。混濁的黃浦江水被螺旋槳攪動,船漸漸離開埠頭。除了李之外,沒有送行人寂寞的船出航。

  ﹁再見吧!大陸!不知道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夠再來!﹂

  太明望著江岸的景物慢慢地後退,他的心裡有複雜的感慨。

  江水緩緩沖洗著舷側流去,從船下去的前方順著上潮衝來什麼奇妙之物,它幾乎接觸到舷側漂來時,太明仔細看,是一具俯身浮著的男屍。無常而死於無情的大陸,一具浮屍都沒有被人撈起。在這悠久的歷史之流中,一具浮屍不過像少許的垃圾罷了。太明望著那緩慢地向上浮漸漸遠去的無名男浮屍,太明再度說:

  ﹁再見吧!大陸!﹂

  橫亙在江岸的上海市,這時暮色漸漸蒼茫低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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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7-2011 07: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暗淡的故鄉


  回顧起來太明在祖先之地大陸所過的生活,像一場夢一樣。回到台灣後,太明感到安心了,同時卻又感覺到一種被找麻煩的情形。他在基隆上陸第一步的時候,這種感覺就緊跟著他。

  水上署和海關對他的檢查,雖然沒有受到特別的盤問,但那極其嚴密的檢查法,有點使人感到畏縮,他並沒有做了什麼犯法的事,但心裡還是感覺惶恐。特別是當他站在刑警人員的面前時,全身不禁有點戰慄。他在大陸已習慣了自由闊達的氣氛,就像從廣大的地方突然迷入狹窄的小巷似的感覺沉悶。

  從基隆上了火車後,他仍然有這種感覺。途中,他在台北下車,在那裡遇到一個目光銳利膚色淡黑的男子。然後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咖啡店中,那人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太明。他到西門市場購物時,也看到那人。太明判斷那人一定是跟蹤他。太明感到渾身不舒服,他原預定要在台北多停留一些時間便改變主意,立刻回家。而當他到了那懷念中的故鄉車站時,因為他事先未通知家人,沒有人來迎接他,卻由站長嘴裡聽到一個不令人高興的傳言,當他去行李房領行李時,站長對他說,有人要站長轉告他去一趟派出所。

  太明感到納悶,但還是依照站長的話到車站的派出所去了。不過到了派出所卻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派出所的警察以非常慇勤的態度對待他,只問他種種關於中國的事情而已,不算是調查。太明出了派出所,便回家了。

  就在大陸風雲告急時,太明平安的回來,家鄉的人都喜出望外。村子裡從沒有人去過大陸,只憑太明是去過大陸的人,村人便興高辨烈,大家的興奮多半是出於尊敬之念,尤其是他在大陸擔任高等中學的教師,這是高等官,所以村人歡迎他回來的情緒高昂。村子裡的人都談論著他回來的消息。而從他回來的翌日,親戚或朋友便接連不斷地來探望他,問他中國的情形。

  太明接待這些人,有點疲以應付。而在他回家的翌日午後,管區的警察來訪,和他共進午餐。從他下船登岸以來,覺得有人跟蹤他的心情,因而警察的來訪,更加使他感到不安。使他覺得有點憋屈,彷彿四面八方都堵塞住似的一種悶得慌。使他覺得如今他在家鄉已無法像以前那樣住得悠然自在了。與太明的這種心情無關,那警察問了想問的事,說了想說的話後才走。

  像這樣太明回來後圍繞著他的環境,並非都使他覺得愉快的。村子裡的樣子已和從前有很大的改觀,生氣勃勃,油加利樹已生長得很高了,道路拓寬了,那寬了的路上,雖然是車體老舊的公共汽車,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車的交通工具,散發著文明的氣息。而年輕人顯著地增加了,他們對太明大都不熟識,問起他們的父親之名才認識。圍繞著胡家的族人,也各有變化,更令人不勝今昔之感:鴉片桶已在三年前去世,阿三去年入了鬼籍,阿四戒鴉片了,跟著女婿一家離開了村子。堂兄志達已無法靠律師通譯維持生活,在村子裡賦閒,誰都不理他。太明的父親胡文卿雖然年紀老了,身體還硬朗,尤其因為中醫少了,求診︵往診︶的人增加,醫生的工作更忙。而胡文卿的第二夫人阿玉,在家庭裡的地位安定了,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樣化妝濃厚,顯露出了良母的樣子。而太明之兄志剛已被村人推戴為保正,有其保正的勢力,看來很忙碌的樣子。

  因為新陳代謝,與順應神的攝理村人也改變了。但只有胡家的公廳依然古色蒼然地聳立著,太明進入公廳,點燃線香拜祖先,祈求阿公的冥福,無限感慨。金箔剝落的﹁貢元﹂扁額上布著蜘蛛絲,神龕上的金屬器具顯出暗淡寂寂之光。太明去大陸時,決心埋骨江南而求祖先保佑,如今不得不回來,他覺得有一種愧對祖先的心情。

  在這樣的環境中,太明對於他今後的出路做種種打算。他父親胡文卿看太明的這種情形,便勸戒他說:﹁做官雖然身分體面,但切不可以執著。﹂太明哪想到做官,只是沒有一份工作生活苦悶。在家裡住了兩三天,他感到缺憾、空虛,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孤獨感,心情無法平靜。

  他母親阿茶,這時在他妹妹秋雲家居住,太明還沒有機會見到母親。太明起先原計劃把母親接回來跟他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但他回家後看了情形,覺得還是讓母親住在妹妹家裡對母親好些。總之,要等到見到母親後再做決定。他須早一點去看母親的,卻懶得出門遲延著之中,母親和妹妹一起回來了。

  妹妹一看到太明,連一句久違的欣喜打招呼也忘了,劈頭就以埋怨的口吻說:

  ﹁阿兄,你也太滿不在乎了,母親那樣的苦等著你呢||﹂

  母親阿茶則說:

  ﹁太明回來了,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這也是城隍爺的保佑。﹂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太明,又頻頻用手拭淚。

  驀地,太明看母親的手,她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一隻煮熟的雞和一束線香,大概是要拜土地公或拜祖先,稟告太明已平安回家。妹妹手中的包袱裡有一瓶花生米。母親的慈愛太明不禁感到眼角發熱,想在母親的膝下盡情的哭,他想到自己的流浪之旅,不知使母親感到多麼的悲哀,太明覺得很對不起母親。

  這天晚上,他父親胡文卿、哥哥志剛都在內,一家團圓。他母親阿茶不願意跨入丈夫之妾阿玉屋子的門檻,只有今晚,因為一心要見回鄉的太明而打破前例。父親胡文卿面對一家人長久以來始有的團聚,心裡感到很滿足,只有阿玉謙虛地沒有一起上桌吃飯。她和阿茶雖沒什麼特別不和,但還是有一點不和睦。太明對於母親阿茶的這種包容態度,不由得感到同情。

  晚餐的氣氛熱鬧。太明吃著最喜歡的花生,一邊吃一邊談著大陸的風物。家人問他蘇州和西湖的風光,但因為他沒有實際去過,所以沒有辦法給大家滿意的回答。但是,談到上海和南京,他便滔滔不絕地說著,使大家聽得很有趣。他父親胡文卿非常高興,說他希望一生能夠到大陸去觀光一次。母親只是高興地聽著大家說的話。他哥哥志剛則誇言他把一部份房屋改造鋪了日本榻榻米。他妹妹秋雲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仍然淘氣地對當了保正的哥哥從旁起哄的說:

  ﹁以後要去哪兒,我就要跟阿兄一起去。﹂

  ﹁為什麼?﹂

  ﹁因為你是保正呀,據說,當保正的人,可以叫火車停呢,是嗎?﹂

  他妹妹嘲諷的話,母親聽了,叫一聲﹁秋雲﹂責備似的以慈祥的目光瞪她一眼。志剛苦笑的說:

  ﹁胡扯,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沒有什麼特權,搭公共汽車擁擠時,可以先上車,公職人員不過如此而已。﹂

  他認真的辯解,妹妹默然。

  總之,這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忘了平常的種種情形,直到夜深還可以聽到許久未聞的胡家的人開朗的笑聲。太明決定暫時住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東嶽還是個年輕醫師,有理想。他的醫院,因為醫師親切藥價便宜,在附近的農民之間頗獲好評,被以﹁新醫院﹂之名而使人親近。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下,本身沒有事,便開始幫忙醫院的事務性工作。所謂工作,無非是接待一些病患以外的許多訪客。

  於是他發覺了不正常的事,動輒因為何事,幾乎每天似的特高警察或巡警到廣仁醫院來訪。後來才明白,他們來訪的不是廣仁醫院,而是來找太明,對於從大陸寄給太明的信件,也多方的想知道其內容。但因為他們太過於頻繁來訪,結果太明和他們便像友人同志一樣心安了。不過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出門旅行,請事先向分局報告。﹂特高警察若無其事的這樣說。

  有一次太明因事要去南部,太明忽然想起自己經常受到特高警察的注意,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他決定照辦,去分局報告。他到了分局,那面熟的特高警察,並不仔細聽太明說到的旅行之事,而是開玩笑似的說:

  ﹁這一點小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太明非常掃興。但是出發旅行時,他才知道那特高警察對他的警戒決不含糊。他在高雄換乘去屏東的火車,在屏東下車,再等候下一班南下列車的時候,那當兒他出了車站在街上走一走以排遣候車時間,他在公園觀看熱帶植物時,驀地發覺自己的身後有人盯著他的視線,他吃驚的回頭,同時看見有一個男子迅速掩身樹蔭下。他嚇一跳。那是今天早晨他到分局時看到的人。他忽然感到不安,回車站。火車進站,他最先上車。而那人也坐在次節車廂,一路如影相隨似的跟隨著他。太明想:

  ﹁果然是被跟蹤了。﹂

  太明去分局報告的時候,那特高警察跟他開著玩笑,裝做並沒有細聽太明的報告,卻悄悄派人暗中跟蹤他。太明覺得不能不警惕。

  ﹁以後必須盡量避免惹人注意的生活著。﹂

  他這樣想著自戒。而從旅行回來後。他就不再在人前出現,都待在裡面讀書。社會上的人漸漸忘了太明時,那使人心煩的特高警察便不再來訪問。

  ﹁哎哎,這就安心了。﹂

  太明想。但是那時太明聽說在大陸的台灣青年,陸續被遣送回台灣,而且被關入監獄。令人感到暴風雨的預兆般不平常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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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7-2011 07: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戰爭的陰影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中國大陸的蘆溝橋轟的一發槍聲,在升高的危機上點火。

  對於蘆溝橋事變的發展,各方面的人看法不一樣。

  ﹁與滿州事變同性質的,不會發展成全面性戰爭。﹂

  也有這種樂觀論。因此以隔岸觀火的態度對待,老人有這種看法的比較多。但是戰火從華北擴大到上海時,那樂觀論調消失了,在人人緊張的注視著之前,事態終於發展成全面的兩國的衝突。然後便是一瀉千里了。太明對這歷史性的大轉變感到惘然。

  隨著戰爭的發展,台灣也立刻染上戰時的色彩。

  無論是農村或街上,人們所談的話都是戰爭,歡送出征軍人或軍夫的旗子處處飄揚。並且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都召開宣傳其總動員的演講會,這時除了戶長,連家庭主婦到青年男女都被動員,去聽鄉長、校長、保正等的講話。

  有一天午後,太明和鄰家米店老闆一起去聽演講會,這一天的演講會是有關於獻出黃金的總動員,為了﹁膺懲暴支﹂,呼籲人民獻出持有的全部黃金。鄉長和演講人都強調私藏黃金者不配做﹁國民﹂,而且以保正與甲長都清楚知道管轄保內持有黃金者的姓名,來威脅人民自動獻出黃金,以免追悔私藏不獻。

  演講會結束的歸途,太明和米店老闆慢慢走回家,他們兩人的前後,也有從公會堂出來的群眾,三三五五一群的走著。那當兒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婦女的高聲交談的話:

  ﹁我的戒指?我從未戴過它,我想沒有關係吧。﹂

  ﹁不不,結婚典禮時保正來了的,他看過。﹂

  ﹁可是,它是結婚的紀念嘛。﹂

  ﹁||如果被搜索到了,就糟糕了!﹂

  那中年主婦這樣說,提醒年輕的媳婦。說到這裡大概是發覺太明兩人從她們背後漸漸走近了,而吃驚地立刻停止說話,而且突然加快腳步拉大距離。大概她們誤認太明是保甲人員。太明覺得無趣。米店老闆用客家話說:

  ﹁開新山賣老田。﹂

  他這話的意思是,賣了好田來開墾,也就是新田還沒開墾好時,連老田都賣了的警句。太明只是輕輕點頭表示同意默默的未發一言。兩人沉默片刻,米店老闆又發出這樣一句警語:

  ﹁鞭長不達腹背。﹂

  也就是說,鞭子過長,無搔癢的用處。太明領悟反問:

  ﹁你的意思是說徒勞無功嗎?﹂

  米店老闆顯露出正是這個意思的神情。

  ﹁胡先生是有見識的人。中國廣袤有四百餘州,一省抗戰一年也要十八年。這好像在大操場上追捉老鼠一樣,搞得不好,老鼠沒有捉到,人倒精疲力盡了。﹂

  他又接著講了一些中國歷代的興亡史,他似乎頗有漢學的素養,喜歡使用這種富於暗示的話。他又說:

  ﹁第三保的保正口口聲聲說﹃聖戰﹄、﹃非國民﹄,究竟日本的正義在哪裡呢?﹂

  他發洩平日的憤懣。

  太明對此找不出話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著。

  供出貴金屬的當局要求,在婦女們之間引起很大的恐慌。太明的身邊,也為了捐獻金耳環的問題,妹妹秋雲和哥哥志剛意見對立。志剛自從當了保正後,就變成一個熱心的支持戰爭者,因此對於供出貴金屬也很積極,他為了保正就立刻把房屋裝修成日本式,設神龕,連鄉村罕見的榻榻米室都鋪設了。到神社參拜夫婦齊穿著和服的講究。事變發生了,他對戰爭的氣氛著了狂似的,擔任日本人的先鋒工作,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對於要求民眾供出貴金屬,他自己為了提高保正的實績,硬要胡家的人捐獻。秋雲出於年輕女性愛首飾之情,對於僅剩的一對耳環躊躇著捐獻,他以半強迫的逼她交出來。並且恐嚇她:

  ﹁若遭受到家宅搜索怎麼辦?﹂或﹁你不交出來,我就報告警察!﹂

  這樣敵對的態度,一點也不顧手足之情,結果秋雲只得流下捨不得之淚放棄了。

  有一天,太明在米店的店頭跟老闆閒話時,突然有三個戴委任官制帽的日本人很威風地走進店裡來,幾個坐在門口休息的農民說:

  ﹁大人來坐!﹂

  說著立刻讓坐,然後悄悄溜走了。這三個日本人,一眼看來便知是米殼檢查員。那些農民剛才正在批評﹁米殼管理令﹂的不合情理。總之,﹁米穀管理令﹂是政府為了戰時工業化而想出來的毒辣法案,是當局為了徵發低廉的勞力,壓低米價,使農村人口轉變為勞動人口的手段。當局頒發米穀管理令,以期收到一箭雙鵰的效果:一方面保護糖業,另一方面可以供出勞動力。是政府把由農民的血汗結晶所作的稻米的生產價格掠奪一半以上的計劃。而且更牽強附會到的深犁田事件。這個事件是借土地改良的名義,以實行搾取的政策。因為農民若將稻田依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深度,便不能種稻子,那麼無論你願不願意,都不得不改種甘蔗了。當時日本的官憲雖然用種種手段來壓迫農民,但農民不屈勇敢地反抗,而被關進監獄的人相當多。這次用天皇的敕令,而且又是在戰時情況下,不能隨便反抗命令,所以除了忍氣含淚之外沒別的辦法了。農民正紛紛發牢騷的當兒,那三個日本人來到了米店。

  米店老闆迎接這些不速之客,感到驚慌失措,平常都是由日語說得流利的兒子接待的,但那天恰巧兒子外出。檢查員看他兒子不在,顯然感到不滿的樣子。若他兒子在店裡,凡事懂得應付,習慣周到的招待那些檢查員。米店老闆用一言半語的日本話解釋兒子不在家。

  ﹁什麼?不在家?檢查日事先就知道的吧?﹂

  檢查員不高興地頂撞他,然後說:

  ﹁好吧,總之,檢查吧!﹂

  檢查員氣勢洶洶地領先走,米店老闆慌忙跟在他後面。打開米倉,袋袋的米高高地堆積著四、五列,檢查員打量庫存的米又看米店老闆的臉,檢查員的身體靠在米包用米見插的尖端刁難地在米袋上刺了幾下,然後走到倉庫的一隅和另外兩個檢查員悄悄地商量著什麼,突然又轉身對著門口喊帶來的工人:

  ﹁喂!苦力!﹂

  苦力拿笊籬進來。於是其中的一個檢查員,一下子用米見插刺入面前的一袋米,把積存於米見插的米攤開在掌心上檢查,又把那些米故意胡亂拋入笊籬中,米碰到笊籬邊緣撒落一地,檢查員們一邊用腳底去踩米,一邊用米見插從一袋袋米的一端刺入檢查,於是說:

  ﹁喂,有石子,檢查不合格,全部重新精米!﹂

  檢查員拋下這句話,其餘的米也不檢查了,迅速走出倉庫回到米店。米店老闆臉色發青緊跟著追,頻頻向他們求情,因為這批米近日就要裝船運輸,若檢查不合格問題就大了。

  太明親眼看到這樣的事,義憤填膺,心裡氣得直翻騰。超過一千袋以上的米,僅檢查了十袋左右,其中的一袋偶然被發現了一粒小石子,便命令要全部再精米太過分了。但是,檢查員結束了檢查,並不立即回去,坐在店裡把已涼了的茶無味似的喝著。顯然另有居心,是一種垂涎欲滴的物慾態度。那時一個檢查員看到放在院子的一個舊木臼,走過去看,他回過頭大聲對同伴說:

  ﹁是樟木的,上等品呢。﹂

  他說了,又垂涎地撫摸著。

  ﹁什麼?樟木的?﹂︵樟木米臼用來當火?,是當時在台灣的日本人最珍視的︶

  檢查員之中的主任站起來,走過去看那米臼,然後笑嘻嘻地走回來對米店老闆說:

  ﹁喂!把那臼子讓給我好嗎?﹂

  他狡獪地瞇細著眼睛。所謂讓,就是送給他的意思。太明看到這種情形,感到噁心,但他忽然想到若送他一個米臼,便可使那些通過檢查,那也不得不送,因此他悄悄對米店老闆耳語,勸他把米臼送給那人比較好。這老闆不像他兒子會臨機應變,既不懂日語又不會圓滑,不過聽了太明的耳語,這才領會了。

  贈送了米臼,主任突然就變成笑臉的說;

  ﹁對不起,不過老年人倒通情達理。﹂

  他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但仍然說:

  ﹁剛才檢查的米調製不良,今後要注意。﹂

  然後他對部下說:

  ﹁今天就行了,給予通過。﹂

  他以眼神示意,部下聽從也不檢查,忙著全部蓋上二等米的檢查印。然後老闆請他們喝酒,並硬請太明作陪,太明雖然無意在場,但為了給老闆當通譯便和他們同席。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說:

  ﹁當檢查員最差的是植物檢查員,最有甜頭的是砂糖檢查員,去糖廠不但有飯局,還有女人作陪。﹂

  ﹁是呀,說到喝酒,還是啤酒過癮。﹂

  他們這樣說著。女人和啤酒,這裡都沒有。他們是想去酒家。

  ﹁這些傢伙多麼的貪婪無厭。﹂

  太明的心裡這樣想著。而他們話一說出口,不會就作罷的。結果老闆又請他們上酒家達到目的,喝得醉醺醺的才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了。

  ﹁所謂聖戰,今天的這些檢查員的行為,報紙上的報導把中國人斷定為雜草,稱讚一把日本刀屠殺七十多人的事實為英雄事跡,這跟此類檢查員之間的所做所為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太明想著。

  這天晚上太明回家上床後,眼睛清醒著久久無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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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7-2011 07:1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被強徵上征途


  不久之後,太明從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剛仍然熱衷於﹁新體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體制,是建造一間新浴室,置著一個有木頭香的檜木製大浴槽用來燒熱水泡澡。他又認為紅色是中國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顏色,連廁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剛迎接許久才回來的太明,問他:

  ﹁我的家,你看怎麼樣?﹂

  志剛問太明的口吻顯露出得意的神情。因為太明知道妹妹秋雲曾毫不客氣的批評志剛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以太明並不說一些批評的話。志剛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經驗談,宛如像對保甲民演講時的語調說了一番後:

  ﹁今天午餐,請你吃日本式的吧!﹂

  他這樣說,端上桌的是日本麵條,志剛一面喝麵湯,一面問太明:

  ﹁湯頭的味道如何?你到過日本,口味高,這味道不錯吧?﹂

  太明不想傷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著其意思說:

  ﹁口味我已經忘了,但大概是和這湯頭差不多吧。﹂

  ﹁是嗎?真的嗎?﹂

  志剛更加得意。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單純,心裡湧起無法言喻的憐憫之情。

  太明回家後,有時在院子裡走一走,有時進入公廳看看。公廳的正中已設了新的日本式神龕,掛著日本風格的畫軸,但是那幅畫不出色單薄,看來跟大建築物不調和。

  他有時走出家裡,信步在鄉間路上走著,溜躂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戰時阿巴巴裝,青年不約而同穿國民服。台灣裝跟中國服一樣,被視為﹁敵性﹂的服裝。因此布店和裁縫店生意興隆。

  太明不管在家裡或上街,都感覺空虛,不論置身於多麼狂熱的群眾中,他的心情都不會受到那熱烈氣氛的感染。而他的這種情緒,不久使他從無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淪到孤獨感的深淵裡。他的這種看來虛無的表情,使他周圍的親人,尤其是母親擔心。當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沉湎於孤獨的思考時,母親常像影子似的悄悄進入:

  ﹁太明!﹂

  母親充滿慈愛的、唯恐說錯話的面露微笑叫他一聲。這時,太明很瞭解母親想說什麼,母親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陸以前,勸他的一件事,近來她有時又會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飾住想說的話,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再叫他一聲:

  ﹁嗯,太明!﹂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說;

  ﹁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嗯,還是再娶一個吧!﹂

  她又提到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個女兒紫媛。但她的解釋是,現在大陸上的戰火完全擴大了,她們不一定平安無事。

  縱然她們都平安無事。將來還能夠團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覺負疚的事。

  但是,太明對於母親說的:

  ﹁再娶一個吧!﹂的口吻,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抵抗。當然這是母親出於愛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個生於舊時代守婦道的,一個平凡年老的婦人,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絕對無意再婚。這與其說是對妻子的愛,不如說是一種責任感。

  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一個人,他不由得會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惱。然而卻無可奈何。

  ﹁還是只有等待時機吧!﹂

  他這樣的自己對自己說,為了激勵自己的心,他翻閱正在讀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論更積極的反對戰爭的非戰論者,論旨極其明快,閱讀著感到很痛快。墨子與歷史的悲劇性潮流對抗,想阻擋住,但在戰國時代的社會情勢中他的論說,對於滔滔的歷史濁流只不過是一滴清泉罷了。事實上無論墨子如何大聲疾呼和平,他個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太明合上︽墨子︾,心裡思考著知識分子悲劇性的共通性。他認為有心人胸中必然常存著墨子。但是,這種過去的知識分子,無論在任何時代都被拋棄於歷史之外,經常是徒然悲憤慷慨。這豈不是就像在滔滔的歷史潮流中漂浮的無根浮萍嗎?太明又想,為了避免被捲入這滔滔的歷史洪流,昔日的老莊或陶淵明或許還能夠辦得到,但現代人卻不能夠。在現代這種總體戰的體制下,個人的力量已等於零。不管你願不願意,任何人在國家這至上的命令下,都無法避免捲入戰爭漩渦中的命運。老莊和陶淵明的智慧對於現代已失去了規勸之力。

  太明如此這般想著種種事情,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他的身邊發生了一件可怕的變化之事,他突然接到一通命令,必須以海軍軍屬︵譯註:﹁軍屬﹂是軍隊或軍事機關中,軍人以外的工作人員︶赴戰場。那時的台灣青年,一批一批的被徵召去當壯丁或軍夫,太明雖然預期到自己可能也會被徵集,但當他看到那紙命令時,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著,複雜的感情無法鎮靜。

  太明盡量裝著平靜的神情,走到母親的房間,並且盡可能用不刺激母親的語氣,告訴母親事情的來臨。

  但是不論他如何婉轉的說,事實還是事實。母親霎時臉色變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突然;

  ﹁無天理!﹂

  她像絞斷肝腸似的喊出這句話,便放聲慟哭起來。太明不知要如何安慰母親。只能告訴她在墩頭灣登陸的軍屬都平安無事,努力的減輕母親的擔心。

  終於到了上征途的當天,鄉公所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與太明同時被召集的還有兩個青年。

  這些被徵召去當軍屬的都是有相當學歷的本島青年。首先鄉長上台發表了一段千篇一律的致詞,接著由出征者致詞,其他兩個被征當軍宗的也輪流上台,慷慨激昂地披瀝自己的決意,但仍然隱約的顯露出被強征上征途的痛心之無奈。太明閉目,就像是對自己毫無關係的事一樣,一點也不感動地聽著。然後便輪到太明瞭,他實在不願意上台講話,但會場的空氣容不得他不上台。

  太明腳步沉重的走上講台,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講,但當他上了台,面對著會場中擠滿了的無數聽眾的一張一張臉時||太明還是感到一種壓迫,他機械般的開口了:

  ﹁諸位!﹂

  他說著環視會場時,驀地看見他母親坐在後排哭著。他勃然,但仍然勉強保持冷靜:

  ﹁諸位!對於本日盛大的歡送會,我非常感謝!響應的,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做。﹂

  他只這樣說,便一鞠躬下台。

  因為他知道若再說下去,可能會說出不適當的話。聽眾原期待著太明會說出更長更熱烈的話。而他卻只簡短地說了這些便迅速下台,一瞬之間失望似的愣住了,然後才發覺到似的,湧起如雷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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