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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凯
上海遇上了秋老虎天气,尽管时序入秋,仍然燠热难耐。城市在白天里,像只交媾的狮子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兴奋而疲累地喘着气。一入夜,城里变得灯红酒绿,热闹非凡,黄浦江的两岸更是流光溢彩,逶迤不断,仿如一条喷火游龙。热醺醺的夜,像一杯冒着气的黑咖啡,忘了加糖的,有点苦。
??一艘即将荣休的渡轮载着乘客,远远地发出一记沉闷而冗长的汽笛声:“呜——”,在江面上缓缓地行驶着。船头立着的一名西装男子,名叫陆恺源,是万通证券公司的股票经纪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高而结实的身量,略显清瘦的脸庞上,一双昂扬的浓眉,两眼奕奕有神,鼻峰端挺,两侧的纹路则深陷下去,幸亏他有一个极肉头的下巴,这便缓和了上述部分所造成的冷峻感,使他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厌世。
??恺源实在没有厌世的理由,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本来,说一个人幸运,就好比说一只猴子穿上人的衣服混迹于人群中而未被识破,不过是一项谬赞,列位看官要见笑的。殊不知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徒具人的外表,而没有人的智慧的猴子,恺源正是那只穿了衣服混在人堆里未被识穿的猴儿。他有着足够令普通人赞羡的一切:安定平顺的生活经历,骄人的学位,一份体面的职业,还有一个形同天造地设的漂亮的太太。在社交场合,他表现出一派有礼有节的君子风度,女人们可以卸下防备放心地同他交往,男人们也不会把他视作情敌,大家都知道他决非拈花惹草之辈。他的太太是一个听话而缺乏见识的女人,看报纸从来不看国际新闻,宁可从她丈夫的口中知晓一鳞半爪,并乐于恭听他对此发表的宏论;她所晓得的身边的琐事——百货公司换季减价及明星的秘史——是自美容院或时装店里听来的。然而他的太太终究不失她的可爱之处:不必费神研习菜谱就能做出可口的饭菜,秋风一起就忙着替他织毛衣,愿意相信他偶尔迟归时撒的小谎。不知道有多少娶妻无望的单身汉妒羡他这独有的福气。——不错,恺源的确是个幸运的人!
??此时,他踌躇志满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游目四眺。一想到自己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大都市里生活得如鱼得水,他就抑制不住内心逍遥的喜悦。他将双手撑在栏杆上,昂首挺胸,满意地做了一个深呼吸,顿时像喝了一杯加冰块的薄荷酒,感到一阵心旷神怡,浑身每一个毛孔莫不舒畅大开。
??渡轮上搭着各式各样的乘客,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有工人阶级,有秘书模样的小姐,也有情侣,更多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白天的溽热犹存,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船甲板上,面目模糊,吹着风,谈着天,封闭在自身狭隘的空气圈里,对身外事浑然无觉。
??人丛中一双年轻男女,明显处于热恋阶段,眼睛里狭小得只容得下对方,正在旁若无人地、亲密地吵嘴。两人争辩着结婚后是否请钟点工的问题。女的说:“家务活干不完,请个工人,可以都交给她做。你别指望我下班回来还会替你烧饭、洗衣服,我又不是你家的童养媳!”她说完骄傲地撅着嘴,半是挑衅,半是驯服。她姿色平凡,有点气性但人不坏,适于做普通人的太太。男青年长得虎头虎脑,戆直之中略带一丝狡猾。他说:“找钟点工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还有安全隐患。不如将我妈接来一起住,她刚退休,手脚灵便,又闲不住,正好发挥余热。”女友讥刺道:“就数你门槛精,省钱省到自己人的身上来了!”男青年忍不住驳嘴:“这都是跟你学的!”两人闹了别扭,背对背,互不理睬。
??一个精明的保险推销商,正在向新结识的客户侃侃而谈买人寿保险的益处,“你想一想吧,人活在世上,没有爱就要有钱,多早晚你要是有个不幸,在你身后能够给你太太留下一笔钱,让她在伤心之余得着一点安慰,也算尽了夫妻之情了。”那客户频频点头,颇表赞同;犹疑了一会,愁着眉说:“万一......她拿着这钱另外找人改嫁怎么办?”保险推销商哪里听过这等奇闻,当下张口结舌,傻了眼。
??船舷的栏杆边,一个衣冠楚楚的洋人,毛茸茸的手臂挟持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人的腰,顾盼之间,扬扬自得。那女人生着一副灵动的水蛇腰,长发在顶心盘了一个乌黑的髻,吊梢眼,雀斑脸。她妖娆地攀在洋人的身上,向他解释小笼包和扬州汤包的区别。那洋人的兴趣似乎不在吃食上头,他搂着女人的腰蓦地一紧,涎着脸凑到她香喷喷的颈窝里,不怀好意地咬着耳根子嘟哝了几句话,那女人故意把肩胛耸得老高,尖声爆发出一阵纵恣的浪笑。
??恺源在人丛中忽然觉得一阵热与烦闷,他在甲板上闲闲地踱步,以掩饰自己被人群冷落的不安,然而心里毕竟有些僵得慌。孤独的人惟恐别人看穿了他的孤独。这当儿,他发现了一个相识的女人,这女人背向着他,骨肉纤匀,着了一袭富贵的缠枝牡丹纹的佛头青旗袍。显然是向《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学了样,取其怀旧风味,在上海一度仿效者众,这也是现代人的通病:将古老当时兴,尝到点潮流的甜头就沾沾自喜了。她立在船尾的栏杆边,背影看上去像只薄胎的青花瓷瓶,似在沉思,又似观赏江景。在她的脚下,船尾分割着江面,牛血红、菠菜绿、柠檬黄,一条条霓虹灯的倒影,犹如五光十色的鱼群,在水里一阵阵地游来荡去,看久了,使人感到轻微的眩晕。
??他认出她是他过去的恋人,程韫瑜。两人自从分手后,便识趣地从对方的生活中自动消失,不通音讯。今晚在渡轮上不期然地重逢,竟使他一时间没了主意,踟躇着该不该上前去和她相认。她看上去形单影只,想必是打他们分开后,她就一直独身至今。恺源想到他已经在自造的安乐窝中怡然地过日子,把从前的罗曼史淡忘殆尽,不免有几分亏欠似心虚。虽然他们当年分手谈不上是谁的决定,两方面有意地疏于联络,彼此也就心照不宣地分道扬镳了,互不牵绊拖累,各自在有限的范围内谋求更理想的机会。其后他一帆风顺,成家立室,而她还在恋爱的道路上苦苦跋涉、孤军作战罢?也难怪,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她是为着他而蹉跎岁月,恺源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负有安慰和劝解她的责任。
??有了打算,他穿过人丛,稳健地踱到韫瑜的身边,笑道:“咦!韫瑜,是你么?——好久不见!”韫瑜闻声扭过脸来,错愕地打量着他,嘘了一口气说:“——是你?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吓我一跳!”她轻轻按着胸口,胸脯子有力地一起一伏,她显然比过去丰腴了不少。恺源朝她的脸上认了认,她一点变化也无,像吃了“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似的。韫瑜的长相偏于平面美,天然的桃花红的腮颊,额头小而平整,眉眼秀长,薄嘴唇,尖下巴,像揣在衣兜里的一张相片。恺源偏着头观察着她,问:“你一个人,是回家么?”韫瑜点头说是,又道:“我经常坐这趟轮渡过江,从来没遇见过你,今天怎么就碰上了?”恺源说:“我去吃一个同事的女儿的弥月酒,散席散得早,刚好就搭上这班轮渡。——上海说大也不大,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承想今儿又见着了。”韫瑜睃了他一眼:“想见的人,终生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偏又冤家路窄!”恺源笑道:“哦?你不想见到我么?”韫瑜反被他问得答不上来,顿了一下,方道:“我倒要考考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恺源抬着头,认真地屈指一数,惭恧道:“你瞧我这记性!——有六年了罢?”韫瑜说:“可不是,快六年了。”言毕,两人都不禁有点怅然,默悼流逝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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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浮世风车 于 26-2-2006 02:19 A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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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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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源循例问候了她的父母这一向可好,韫瑜漫不经心地说:“还不是老样子,成天玩麻将、票越剧。我妹妹在澳洲,最近就要生产了,他们赶过去帮着照看。”恺源自想道:妹妹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姐姐尚无着落,这样的女人真麻烦。以前和公司的同事们春游普陀山时替韫瑜求过一签,签上批她命中犯了孤辰,照眼前的情形来看,这签文想是应验了。他因此动了恻隐之心,随口问道:“你妹妹结婚了?”韫瑜不屑地扁扁嘴:“她在澳洲念了半年的语言学校,就找到个当地人结婚,把绿卡也拿下来了。去年回上海,那洋妹夫我也见过,身上有一股子羊膻气——他祖上是开牧场的。我们全家人都笑她这一去好比昭君出塞,人晒黑了不少。”恺源道:“你父母倒是挺照顾你妹妹的。”韫瑜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谁得势就向着谁,我妹妹今时不同往日,不笼络着她一点,惟恐人家说我们怠慢了‘外宾’呢!”恺源暗笑她在吃味,故意激将她:“当初你和那位多尔顿成日价眉来眼去的,要不是有我这块绊脚石,恐怕你早就是‘外宾’了。”韫瑜果然睁大眼睛啐道:“混唚!这么些年不见,你还是本性难改,一开口就说人是非!——当心我的名声坏了嫁不出去,准得找着你!”说完顺势白了他一眼。她临了这一句,着恼的声口里挟带虚言恫吓,恺源心里反而一宽,暂且不去计较遭她白眼的不快了。
??多尔顿是韫瑜的洋上司,见猎心喜,利用职权之便公开地追求她,闹出了不少笑话。韫瑜起初对他也存有好感,后来发现他继承了威尔士人的大男子作风,便有心冷淡他,好教他自觉改掉。岂料在这个关头,多尔顿突然被总部急召回国,这事遂不了了之。否则也不至于跌撞了这么久,现在还要来忍受这小子有意无意的奚落。
??韫瑜的不悦,恺源也有所觉察,为了避免僵局,不便重申旧话,因说:“前几天我陪着岳母上静安寺还愿,才知道你们家原来住的那条弄堂拆掉了。”韫瑜点点头,表示已经听说;顿了一顿,又道:“岳母?——哦,对了,你已经结婚了,我还没有机会恭喜你呢。”恺源说:“我的帖子收到了?”韫瑜笑道:“收到了,真不凑巧!偏赶上那阵子我要到外地出差,吃不着你的喜酒,不然非要好好的罚你一杯不可!”恺源心想:当日他寄给她一份帖子,除了小小的一点示威心理,也是尽一尽礼数,并不曾期望她会捧着一份厚礼喜孜孜地赶来道贺,在那种场合,总是新人胜旧人,焉有不伤心、不喝醉的道理?倒也不必强作大方。韫瑜说:“我还没见过你的太太呢,漂亮么?”恺源谦虚了一回:“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罢。娶太太讲究的是经济实惠,漂亮女人,靠不住!”韫瑜并不怀疑他对于他太太的相貌所下的评语,只是对他提到漂亮女人时大不敬的口吻颇为不满,悻悻地想道:“没枣儿的树没人摇,你也想娶个漂亮女人做太太——打谅你没这个福气!”她觑着眼睛,把恺源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但见他衣履整洁,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且泛着油光,看来他的日子混得不错。同所有结婚后骄矜的男人一样,他一脸愚蠢的自得之色。韫瑜判定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沦落为一庸俗驯良的丈夫,隐隐有几分报复后的快意,又或许只是一线凄凉,她无法分辨出内心的感觉:究竟是妒忌还是幻灭。
??两人各怀心事地暂时沉默下来。恺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同打火机,顾自点燃一枝衔在嘴里。韫瑜微愠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过去不吸烟的?”恺源说:“结了婚总会有些改变的。结婚前的好习惯,结婚后没有了;结婚前没有的毛病,婚后全有了。”韫瑜不完全听懂,诧笑道:“你怎么说起丧气话来了?”恺源且不忙着回答,他徐徐地吐出一个袅袅上升的烟圈,看着它在夜色中虚遁,方才郁愤地说:“任谁处在我这样的境地都乐观不起来,生活对我总是很残酷。”韫瑜眼下没兴趣跟他探讨人生的哲学,带着敷衍的神气嗔怪说:“我看都是你太太把你给惯坏了。”恺源撇着嘴苦笑道:“——她?别提了,我但愿压根儿就没认识过她!”韫瑜追问道:“怎么?你们闹别扭了?”恺源摇摇头:“那倒没有,她的优点就是脾气好。现在我总算看清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头脑空空、唠叨、不讲理。更可悲的是:我认清这个真相太晚了!”韫瑜嘴里不说,心里却是雪亮得很:对于大多数丈夫来说,太太就像广告里的方便面——吃到口的滋味远没有意想中的色香味诱人,有几个男人婚后还吃此物的?她不由得代他太太抱不平:“你总该是爱她的罢?要不然也不会娶她。”恺源笑了一笑,弹了弹烟灰——他弹烟灰的手势同他数落太太的口吻一样的潇洒——说:“你没听过么?如果在荒岛上,任何一对男女都会爱上对方。我和她结婚的时候,一定是感到我自己在一个荒岛上。”韫瑜暗暗一惊,男人肯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攻击他的太太,肯定别有企图。她小心地开解道:“夫妻以和为贵,抽出点空儿来交流一下——”恺源不等她说完,就负气地捺灭烟屁股,说:“韫瑜,你不知道,我跟她愈来愈无话可谈,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她就怪我挣钱少。说到底——”他想了一想,慎重地下了结论:“她只关心我的口袋,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心灵。”
??韫瑜为难地睨了他一眼,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解劝的话。只得不答腔,别转身去倚着栏杆,凝望着脚下脉脉的江水,对他佯佯不睬。在她的身后,未到八月十五的月亮像只压扁的空易拉罐,“哐啷”一声被踢了起来,琅琅的,白灿灿的。她低着脸,五官好似用铅笔浅淡地勾画出一个轮廓,细密的眼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睑上,仍然有点翕动的迹象。恺源看得入神,胸臆间忽然涌上一股不可理喻的柔情。只见她的手搁在栏杆上,赤裸的手臂浸在月光里寒沁沁的,叫人心头一凛。恺源试探着将一只手慢慢地移过去,盖在她的手背上,温存地握了一握。他的掌心里黏潮的全是汗。韫瑜突然一阵侷促不安,蹙着眉尖恨道:“该打!结了婚还这么糊涂,难不成他想一脚踏两船,把身边的女人一网打尽?船上耳目众多,落了形迹,她可是要吃亏的。结了婚的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可以有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她是快要结婚的女人了,犯不着沾上这层腥气。
??想到这儿,韫瑜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故作不经意地说:“你还不知道罢?我要结婚了。”恺源一听,吃了一吓,赶紧把手撤了回来,恢复正经颜色道:“恭喜你了,什么时候的事?”韫瑜答他:“下个月间。”恺源说:“终于想通了?”韫瑜惭然一笑:“想通了,女人在社会上做事,总归要被男人吃豆腐。倒不如结婚后,专心应付一个男人。”恺源失望地沉默了片刻,方道:“男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你的未婚夫是做哪一行的?”韫瑜猜度着如果告诉他是个兽医,那也未免太“小儿科”了,难说不会被他取笑。这样一想,不禁肃然改容,清晰地说:“他是个医生。”证明自己也是择良木而栖。
??这一招果然有效,恺源对她的态度敬重了许多。静默了一会,他不无酸意地促狭道:“医生这职业的前途不错,你倒是拣了一支潜力股。”韫瑜笑他三句话不离本行,又说:“听人讲最近股市牛气得很,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赚足了罢?”恺源怏怏地:“‘卖盐的老头喝淡汤’——那都是帮别人赚的,我的那点零头,给太太拿去大手大脚地花掉了,轮到我的身上,一个子儿也不剩!”韫瑜疑问道:“你刚才不是还夸她脾气好来着——”恺源截口分辩:“她不跟你罗唣,可是他乱钱。女人——没有钱就有脾气!”韫瑜因为他的这一句“女人”似乎也把她包括在内,先就急红了脸,冷笑道:“那倒不见得,女人花男人的钱,男人就感叹女人拜金,女人要不花男人的钱,男人们又不爽,你说男人是不是矛盾的动物?不过现时风气变了,肯给男人钱花的女人也不少。”恺源听了这话,仍有不甘,恼说:“如今见我被别的女人作弄,你大可以笑话我了。”韫瑜嗔道:“你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我干吗跟你过不去?”恺源乘机乞援:“那你就任由我在她的专制统治下受罪,也不肯帮我一把?”韫瑜看着他满脸的无辜和诚实,像孩子渴念糖果时的神情,不由得芳心一软,左右一瞧,无人注意,压低声音谨慎地提醒他:“回去搜检她的私房钱呀,女人但凡结了婚,都喜欢积蓄一点体己。你找着她藏钱的证据,揪住她的小辫子,往后她就帖伏多了!女人藏私房钱,无非是贴娘家,或者为自己将来的生活打算——假使有朝一日离了婚,她也不至于人财两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血汗钱现在都给她贴来贴去地贴光了,以后万一你们闹离婚,划分财产,你也就太吃亏了!”恺源经她一点拨,如梦初醒,忿然说:“你讲得一点儿没错,我可真笨!”他挣得呼吸急促起来,仿佛预备着随时跟谁翻脸。韫瑜眼见他较了真,倒也不敢再撩拨,换了一副闲谈的口吻说:“股票近来有什么内线可以透露给我么?”恺源奇道:“怎么?你也对股票发生兴趣了?我记得你以前顶讨厌这玩意儿的,说这是投机生意。”韫瑜解嘲地笑了一笑,说:“结婚不也是一宗投机生意么?我趁着这会儿攒一点嫁妆,有钱傍身,嫁过去他也不敢欺负我。”恺源笑道:“你想得真周到,不过你可别让他找到你的私房钱。”韫瑜不爱听这句话,登时把脸一沉,叱道:“胡说!我的未婚夫有的是钱,他才没你这么小器!”
??恺源捱了她的抢白,心里怪她不识风色,和从前一样,动不动就使小性子,难道还要叫他陪气下情一番?他如今可没有奉承她的义务。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转眼看着四周,船上的人们仍然包围在他们狭隘的空气圈里,有的疲惫地木着脸,有的低声谈笑,有的佯装看风景,人们没有空闲理会自己的内心。四下里既嘈闹又冷清,一阵晚风吹来,带来了些许凉爽,他闻见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羼和着肉体荤腥的香水味儿,鼻腔里微微发痒,像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他下意识地搔了搔鼻子,有一种莫名的懊恼。——渡轮上这短短的一程比一生还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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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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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继续缓缓地朝前驶着。恺源先开了口:“那个医生,你爱他么?”韫瑜不容他怀疑,斩截地说:“当然!你以为我是没有爱也能结婚的人?”恺源说:“也许是我多心了,你看上去仿佛不大快乐。”韫瑜讶异地觑了他一眼,他还关心她快乐与否的问题么?——这问题本身就够使人愁烦的了。她不觉叹了口气说:“你哪儿知道我的苦衷,你别瞧我这些年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男人堆里厮混,其实我心虚得很。一把年纪还不安定,旁人说闲话倒不打紧,我担心这样耗下去,好一点的男人都让别人挑走了,剩下来的都是些鳏夫穷鬼,老弱残兵,我越发嫁不掉。——这医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不晓得又要等到哪年哪月。”
??韫瑜自知理亏,过了二十五,她父母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多年没从她那里得到好处,他们对于她早失掉了耐性,只图把她打发走,以免今后带累了他们。只为着赌一口气,她也不能不嫁了。经过一番介绍,她看中了这个宠物医生,他虽然木讷、遇事欠缺主见、成天跟猫狗打交道,但为人还算忠善老实,并且很有一套挣钱的本领,足以抵补他的年纪比她大上七、八岁的缺憾,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婚事也就这样无可无不可地订了下来。
??她暗地里觉着委屈,这算不得她理想中罗曼蒂克的安全的归宿,过于讲求实际,为结婚而结婚,味如鸡肋。然而她二十八岁了,青春和美貌像一张限时的优惠券,一旦过期就作废了,她不得不赶快加以利用。
??恺源迟疑地说:“如果当初——”韫瑜烦躁起来,顿脚道:“又来了!口口声声提当初,当初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你还能把家里的黄脸婆休掉来娶我?”这句话像是戳穿了恺源的心思,他涨红脸,冲动地说:“只要你撂下一句话,回头我就跟她离婚谈判!”韫瑜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么?两边的人都不会原谅我们的。”恺源迫于情势,一鼓作气道:“为了你,我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羊入狼口呵——都是我害了你,我要带你一齐私奔!”韫瑜觉到右眼皮跳了一跳:“私奔?”恺源点点头,见到她没有明确的拒绝的表示,更加勇敢地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姿势就同男子在求婚时手里握着花的姿势一样笨拙。他下决心说:“我们一起走,离开上海,世界那么广大,不怕找不着一处安身之所,我们这样有手有脚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韫瑜不敢做声,她的尖下巴往里缩了一缩,眼睛里露出受惊吓的绵羊的神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预谋着离婚,怂恿她一块儿私奔,多么惊险而滑稽的主意!这种只合该出现在艳情故事里的情节,一旦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后果必然不堪想象!再说她的新家已经布置停当,糊着鲜丽的玫瑰花图案的墙纸,挂着缀有乳白色蕾丝花边的窗帘,仿古式描金磨砂玻璃的灯罩,打了蜡的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客厅的壁上镶着复制的法国印象派名画,浴室的磁砖是她喜欢的冰梅纹。她的未婚夫甚至还童心未泯地买了一只聪明的鹦哥,养在阳台上。她用不着担心将来,两个人无话可说的时日里,至少可以教鹦哥说话,手拿一本唐诗或英语日常会话入门,看着它献媚地学舌不已,如此聒噪地就能够消磨掉一个上午,一天,一年,一生一世。她的喜柬已发出去了。而她要抛下即将到手的这一切,和他一道在障碍重重的前路上披荆斩棘地奋斗,值得吗?跟她眼前这些琐碎的、实在的东西比起来,他的决心显得太空洞渺茫了。
??韫瑜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她捧着脸绝望地啜泣起来。“迟了,太迟了。”她说。恺源被她的哭声镇住,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劝慰无方。最后还是她自个儿收了泪,因为船快要靠岸了。他瞥见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偷偷对着一面小镜子化妆,把哭花的脸重又描干净了。
??恺源的心中生出一番不被了解和同情的悲哀,为韫瑜,为他自己。下回遇见,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也许还是孩子的母亲,她会向他抱怨衣食住行的开销,责备小孩子的顽皮,刻薄她的丈夫日益稀疏的头顶和日渐发福的肚子,她逐渐变成一个老去的乏味的妇人。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亵了。
??胡思间,渡轮靠了岸。两人来不及多说,随着乘客走出来,站在路旁,该是道别的时候了,两人都有一点惜别的意思,恺源借口月光很好,想送她一程,韫瑜疑心他今晚有些失态,只怕月不迷人人自迷,意乱情迷之际,他不可自持地干下诱拐甚或绑架一类的傻事,念及此,她便理智地回绝了他。只见她径自招来一辆出租汽车,钻了进去,隔窗朝他挥了挥手,绿灯亮起,车子疾驰而去。
??……我们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重逢,在茫茫人海里,这样的故事,只是一支平凡的插曲,转瞬便淹没在人生的宏大而荒谬的主题交响乐里,很快就会被人忘记。
??恺源赶在回家前,先弯道去买了一盒采芝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他太太早就念叨着嘴馋,眼下正值时令,带回去能博她个高兴。他在路上计划着回到家先洗个澡,吃顿宵夜,看电视里转播的体育竞赛,跟太太亲热。——未来的日子概莫如此,黏滞、烦扰、易变质,然而脱离了常轨到底是行不通的。想到明天的饭桌上会出现他预料中的四菜一汤,恺源的嘴角浮起一丝放心的、自嘲的微笑。
(转载自:http://www.rongshuxi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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