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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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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8-2007 1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可以容纳约150个学生的阶梯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语般的讲课声和偶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外,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来玩个心理测验吧。」教授突然将手中的粉笔往黑板的凹槽抛落,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粉笔断成两截,一截在凹槽内滚了几下;另一截掉落在讲台上。他转过身,双手张开压在桌上,眼睛顺着一排排座位往上看,脸上露出微笑说:「好吗?」
  沉寂的教室瞬间醒过来,鼓噪声此起彼落。我被这阵声浪摇醒,睁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学》停留在78页。记得那是刚开始上课时的进度,而现在已是下课前10分钟。拉了拉身旁荣安的衣袖,正在点头钓鱼的他吃了一惊,下巴撞上桌面。唉唷一声,他也醒过来。
  右前方三排处的女孩闻声回头,先是一楞继而笑了起来,笑容很甜。我觉得有些窘,转头瞪荣安一眼。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啊……」他才刚开口,我便摀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去跟隔壁的女同学说话。
  「这个测验的问法虽然有很多种,不过答案的解释都是差不多的。」教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镜后继续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说完后,他转头在黑板上依序写下:马、牛、羊、老虎、孔雀。「大家别多想,只要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作答,这样才会准。」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过了约半分钟,教授又开口说:「选马的同学请举手。」大概有20几只手举起,荣安和我都没举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我觉得“马的同学”好像是骂人的脏话,于是吃吃笑了起来,但别人都没反应。「选牛的同学请举手。」这次举手的人看来比“马的”多一些。
  笑容很甜的女孩选了羊,她隔壁的女同学则选老虎。我在教授询问最后一种动物 —— 孔雀时,举了手。右手悬在空中,转头问荣安:『怎么没看见你举手?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他说。
  『没有狗啊!』我左手指着黑板上写的五种动物。「是吗?」他仔细看了黑板一眼,「原来没有狗喔。」『那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说没有狗了!』
  「那位同学。」教授说,「有问题吗?」转头看见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它选孔雀的人早已将手放下,只剩我高举右手。『没有。』我脸颊发热,赶紧放下右手。「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孔雀?」教授又说。我缓缓站起身,发现几乎全部的人都看着我,脸颊更热了,只得说:『没有为什么。』
  「这些动物代表对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或者说你最想追求什么?」教授看了看仍然站着的我,并没有叫我坐下,又接着说:「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暧昧,「孔雀则代表金钱。」话刚说完,教室响起一阵笑声,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教授忍住笑,说:「请坐吧,孔雀同学。」我想我的脸大概可以煎蛋了。
  下课钟响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教室时,荣安对我说:「原来你那么爱钱喔,难怪都不借钱给我。」我像一锅滚开的水,荣安却来掀锅盖,我便顺手把书包往他身上砸。他往后闪避时,刚好撞到经过我们身旁的女孩。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隔壁的女孩,选老虎的那个。「对不起。」我跟荣安异口同声。她没说话,只是依序看了荣安和我一眼,眼神看来不像是瞪。然后跨过掉在地上的书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我捡起书包,趁荣安发呆的空档,举脚踹一下他的屁股。「爱钱没什么不好啊。」荣安揉了揉屁股。正想再给他一腿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嘿,我也选孔雀耶。」转头一看,是我们系上另一位同学,跟我不算熟。『喔?』我随口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孔雀那么漂亮,当然选牠啰!」说完后,他也走出教室,荣安立刻跟在后头跑掉了。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教室,离开教室后,在校园里闲晃。想到孔雀的象征意义,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爱钱没什么不好,但爱钱总跟现实、势利、虚荣等形容词相关,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样子。本来可以对这个心理测验一笑置之,但那位选孔雀的同学,偏偏就是个爱钱的人。
  记得有次他开了辆新车到学校,兴冲冲地邀同学出外兜风。结果有四位同学上了车,包括我。我们在外面玩了三个钟头,才刚回到学校,他立刻拿出纸笔,计算用掉的油钱等等大小花费,反复计算核对了三次后,说:「你们每人要给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舍五入。」我心里不太高兴,给了他40元后,说:『不必找了。』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你喜欢的那个啊!」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幸好学校规定要修通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这门课是三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修课的学生什么系都有。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来非常甜美。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流尾停?』「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条一一比对,终于……」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条。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 ——刘玮亭。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不然要怎样?』「赶快采取攻势啊!」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又该如何?「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便会觉得这场球赛是一片空白。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它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书籍。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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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荣安啊……』「什么事?」他走近我。『没事。』「那你干嘛叫我?」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重头来过。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要署名什么?』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无名氏呢?」荣安说。『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一个注意妳很久的人呢?」『这样好像是恐吓信。』「一个暗恋妳却不敢表白的人呢?」『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知名不具?』「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阳具。」『混蛋!』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你……你在干嘛?』「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见天日,但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张开双臂说:「飞吧!」『混蛋!你给我下来!』
  我很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名什么?」『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想都别想。』「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刚举起脚想踹他时,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爱情。』我说。「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应该是吧。』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准备用胶水黏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狗啊。」荣安回答。『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我要选狗啊。」『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是或不是。」『这很难解释。』「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他认识我?」『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妳朋友。』「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嗯。我叫蔡智渊。』「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谢谢。』「为什么化名子龙?」『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是诗?散文?还是小说?」『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嗯。」『玩暗棋时,兵会吃将。』「我知道。」『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妳。』「不用了。各付各的。」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妳怎么知道我选孔雀?』「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是吗?』「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妳为什么选老虎?』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妳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嗯。』「你为什么选孔雀?」『呃……』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妳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她们……』「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嗯。』「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谢谢妳。』「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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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嗯,再见。』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嗯?』「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直接跑回寝室。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你确定你没听错?』「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那又如何?』「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神奇个屁!』「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邱你的头!』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我们走走吧。」『是。』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嗯。』「对了,你念哪个系?」『水利系。』「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妳怎么知道我的文笔?』「信呀。」『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抄的?」『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妳吃饭吧。』我说。「这样好吗?」『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好吧。」『谢谢妳。』「该道谢的人是我吧?」『不。妳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选孔雀的人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作业?』「是呀。下礼拜得交。」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妳的功课一定很好。』「还好,还过得去。」『我这样会不会占去妳念书的时间?』「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我住四楼426室。」『好。』「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嗯。』我立刻说,『再见。』「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轮到我拖长尾音。「好吧。下次见。」她说。『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其实我……』「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是吗?』「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看不出来妳会紧张。』「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我们走走吧。」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嗯。』我点点头。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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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续)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却再也说不下去。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妳。』「有事吗?」『对不起。』「还有呢?」『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听他说几句话吧!」「请妳……」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 —— 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她的最后一瞥。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你们是FBI吗?』我说。「啊?」『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妳打得不错。』「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可以啊。』「那可以问你问题吗?」『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妳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还有别的问题吗?』「你真的叫蔡智渊?」『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为什么?』「你是不是曾经……」『嗯?』「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嗯。』「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对。』「那可是封情书哦。」『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妳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为什么要化名呢?」『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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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请你等等!」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只是什么?』「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那妳现在确定了吧。』「嗯。」她点点头,「对不起。」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其实一个就够了。』「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为什么?』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动手打人……」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我楞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妳问吧。』「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于是我点了点头。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轮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吶喊,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看免费也一样。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真的很不公平。」她说。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柳苇庭也没说话。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楞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我紧急煞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座力。「你对学弟还满慷慨的。」她又说。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妳选羊。』「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注意妳,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妳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妳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插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妳为什么选羊?』「因为牠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没错。』「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我问。「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 —— 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是吗?』「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妳现在念企管?』「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还好啦,幸运而已。」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就这样?』我抬头问。「当然不止。」『还要做什么?』「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嗯。』我点点头。「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答复?』「你信上说的呀。」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再见。』我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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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是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嗯。』「那我不笑的时候呢?」『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最后她决定笑了。「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真可惜。」她回头说。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很难想象。我以为妳应该常收到情书。』「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喔。』我应了一声。「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妳认为的浪漫是?』「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说得也是。」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妳应该知道吧?』「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他们?』「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对。』我说。她终于笑了起来。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为什么道谢?』「谢谢你写情书给我。」『喔?』「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妳没拒绝我。』「我无法拒绝浪漫呀。」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我晚上七点有家教。」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妳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九点。」她回答。『那我九点来载妳。』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应该会吧。』我回答。她又笑了起来。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妳吃饭。』「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妳吃饭。』「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妳真的想听?』「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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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我似乎是成功了。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不是妳在带路吗?』「我是跟着你走耶。」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到了她家楼下,我说:『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妳一起来打球而已。』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摇摇头,『不是。』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怎么不穿雨衣呢?」『雨衣不见了。』「那为什么不躲雨呢?」『赶着上课,没办法。』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 —— 苇庭的背影。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还要订位吗?』我说。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每天都可以看到妳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我是说真的。』「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不管了。』「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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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妳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嗯?」她似乎听不太懂。『妳的学妹,刘玮亭。』「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那很好呀。」『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我怎么知道。」『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喔?』「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念博士班。』我说。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也笑了起来。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嗯?』「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你该走了。」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嗯。』我回答。「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谢谢。』我挤了个微笑。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妳、我很想妳、我非常想妳、我无时无刻不想妳……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妳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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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你好像在敷衍我。」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妳的方法。』「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 —— 刘玮亭。」『妳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妳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这次该怎么过节呢?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而她也没打来。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根本无能为力。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妳没拒绝我。』「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她要离开我?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都收进楼上的房间。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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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只觉得他很寂寞。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也在墙上写下:「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荣安!』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你们吹了吗?」荣安说。『嗯。』我点点头。「吹了多久?」『超过一年了。』「为什么会吹?」『这要问她。』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太寒酸了吧。」『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不方便吧?』「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我先去洗个澡。」『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笑出腹肌了。」『胡扯!』「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霸王呀,你别再 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这就是霸王别G。」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不知道。』「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喔。』「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快睡吧。』我转身离开。「喂!」他叫了我一声。『干嘛?』「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干嘛?』我大声回答。「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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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不用了。』我回答。「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你有一阵子没来啰。」「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喝点什么?」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 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好。」小云转向我,「你呢?」『有咖啡吗?』我说。「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Gin 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你最近很忙吗?」她问。「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幸会。」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我则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孔雀。』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妳应该是选马。』我说。「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妳为什么选马?」荣安问。「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你为什么要点 Gin Tonic?」她问。『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 Tonic?』「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 Tonic?」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是吗?』我很疑惑。「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没有。』我摇摇头。「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这么巧?』我说。「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喔。』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你运气不错。」『是啊。』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很辛苦吧?」小云说。『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所以我干脆点咖啡。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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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喔?』我觉得很新奇。「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谁?』「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算是吧。」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嗯。』我点点头。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没有天理?』「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要误解我的意思。」『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妳念什么的?』「企管。」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嗯。』我含糊应了声。「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嗯。』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你趁火打劫。」『妳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麻烦dry一点。」他说。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 Martini给他。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喔?』「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我也是耶。」她说。『那么或许妳认识她吧。』「或许吧。」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真的吗?』我很惊讶。「嗯。」她点点头。『真巧。』我说,『妳哥哥是荣安的朋友,妳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妳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那她会怎么反应?」『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是啊,她确实很好。』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嗯?」『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便觉得好笑。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所措。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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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还好吗?」苇庭说。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妳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妳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妳便到台北工作。』「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是吗?』「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妳待会有事吗?』「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什么事?』我问。「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请妳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妳以前也常侧坐。』「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谢谢。」她说。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还过得去。』我说,『妳呢?工作顺利吗?』「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恭喜妳。』「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都没对象吗?」她问。『目前还没。』我说。「为什么不找呢?」『课业太忙。』「可是……」『妳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妳来说,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真是大手笔。』我说。「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妳觉得他用心吗?』「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妳确定?』「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三年前的情人节送妳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妳知道我的用心。』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一起吃饭吧。』我说。「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然后周而复始。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你问吧。」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是啊。』我说。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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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续)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这就够了。」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妳钢琴弹得这么好。』「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虽然很久没弹,但妳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是吗?』「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我点点头说谢谢。「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会这样吗?』我说。「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这太过份了。』「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妳兴趣还真多。』「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我点点头,笑了笑。「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如果客人点了妳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 Handbook。「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怎么说?』我问。「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哪些?」『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很成功。』我说,『谢谢妳。』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他为什么要请我?』「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请你喝咖啡。」『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天气开始转凉了。荣安的脚好了,又开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怀疑曾经受过伤。在常去的Yum里,偶尔会见到Martini先生。而我跟苇庭大概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新鲜的记忆产生;除非那个索拉波又算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机率。
  我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我可不想念太久。于是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缩短了。但我和荣安还是常一起吃晚餐,偶尔他也会带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里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一进门服务生便说:「请问你们有订位吗?」『没有。』我说。「这样啊……」服务生露出犹豫为难的表情,说:「请在这稍等。」然后他便往里面走进去。我和荣安低声交谈着没想到这家餐厅生意这么好的话题。
  过了一会,服务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请跟我来。」我们跟在他身后前进,发现整座餐厅空荡荡的,还有近20张空桌。正确地说,除了某桌有三个女客人外,只有我和荣安两个客人。
  「明明就没什么人,干嘛还要问我们有没有订位?」荣安说,「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丢脸的事。」『这老板一定是个选老虎的人。』我笑着说。「没错。」荣安也笑着说,「只有选老虎的人才会这么死要面子。」『是啊。』说完后心头一紧,因为我突然想起刘玮亭。
  刘玮亭毕竟跟苇庭不一样,关于苇庭,我虽然会不舍、难过、遗憾,却谈不上愧疚。可是我想起刘玮亭时总伴随着愧疚感,这些年一直如此,而且愧疚感并未随时间的增加而变淡。当一个人的自尊受伤后,需要多久才会复原?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如果这个人又刚好是选老虎的人呢?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荣安说话也提不起劲。荣安没追问。或许他会以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苇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我也不想多做说明。
  吃完饭后,我到研究室去,有个程序要搞定。11点一刻,荣安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干嘛?』我说。「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说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我在改程序,需要专心,而不是散心。』我说。荣安又说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会死之类的话。我懒得跟他缠,便答应了。
  20分钟后,荣安和一个叫金吉麦的学弟已经在校门口等我。金吉麦学弟小我一届,其实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麦,金吉麦只是绰号。他曾在系上举办过乒乓球赛,并命名为:金吉麦杯。因为"金吉麦"实在很难听,大家便让他恶有恶报,开始叫他金吉麦。我与苇庭对打的那次系际杯乒乓球赛,金吉麦也有参加。
  金吉麦很亲切地跟我说声:学长好,然后请我上车。原来是他开车载了荣安过来。在车上我们三人聊了一会,我才知道他现在和荣安在同一个工地上班。「学长。」金吉麦对我说,「带了很多张一百块的钞票了吗?」『什么?』我一头雾水。「我这里有。」荣安抢着说,「先给你五张,不够再说。」说完后荣安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我。「到了。」金吉麦说。
  下了车后,我发现方圆五十公尺内,没有任何招牌的灯是亮的。这也难怪,毕竟现在的时间大概是11点50,算很晚了。我们三人排成一横线向前走,金吉麦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马路。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麦便说:「学长,在这里。」我停下脚步,看见他左转上了楼梯,荣安则在楼梯口停着。往回走了两步,也跟着上楼梯,荣安走在最后面。
  楼梯只有两人宽,约30个台阶,被左右两面墙夹成一条狭长的甬道。浓黄色的灯光打亮了左面的墙,墙上满是涂鸦式的喷漆图案。说是涂鸦却不太像,整体感觉似乎还是经过构图。爬到第13阶时,发现墙上写了四个人头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国娃娃。还用类似星星的锐角将这四个字围住,以凸显视觉效果。正怀疑中国娃娃是否是店名时,隐约听到细碎的音乐声。

我抬头往上看,金吉麦正准备推开店门,门上画了一个金发美女,鲜红的嘴唇特别显眼,神情和姿态像是抛出一个飞吻。门才刚推开,一股强大的音乐声浪突然窜出,令人猝不及防。我被这股音乐声浪中的鼓声节奏震得心跳瞬间加速,几乎站不稳。荣安在后扶住我,说:「进去吧。」
  里面很暗,除了一处圆形的小舞台以外。舞台的直径约两公尺,离地20公分高,一个女子正忘情地摆动肢体。舞台上方吊着一颗球状且不断旋转滚动的七彩霓虹灯,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阳照射的平静湖面,闪闪发亮、波光粼粼。
  我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摸索前进,听不见彼此的低语。终于在一张小圆桌旁的沙发坐下后,我才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四周散落十来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状有方也有圆,排列也不规则。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发,单人、双人、多人的都有。就以我们这桌而言,我坐单人沙发,荣安和金吉麦合坐双人沙发。我们三人呈反L字形坐着,荣安靠近我,金吉麦在我右前方。
  音乐暂歇,女子甩了甩发,露出妩媚的笑。有几个人拍手但掌声并不响亮,混杂在其中的几声口哨便格外刺耳。10秒后,音乐又再响起,女子重新舞动。荣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后靠近我说:「先点饮料吧。」我一看Menu便吓了一跳,连最便宜的泡沫红茶竟然也要180块。『这里的泡沫红茶会唱歌吗?』我说。「不会。」
  我循声抬起头,一个穿着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正盯着我。她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刘海像珠帘垂在额前,却遮不住冰冷的眼神。在意识到她为什么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觉得她的脸蛋、头发、身材、衣服等都充满柔软的味道,可是身体表面却像裹了厚厚的一层静电。若不小心接触这保护层,便会在毫无防备下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刺痛,甚至发出哔剥的爆裂声。
  「你到底要点什么?」她说。我终于知道她只是服务生,而且刚刚那句「不会」也是出自她口中,不禁觉得尴尬,赶紧说:『泡沫红茶。』说完后下意识搓揉双手,缓解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金吉麦看了看表后,笑着说:「这个时间刚好。」我也看了看表,刚过12点,正想开口问金吉麦时,音乐又停了。这次突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而且每个口哨都是又尖又响又长,似乎可以刺穿屋顶。跳舞的女子在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来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乐重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又走出来三个女子,不,是四个。因为有一个站上舞台,开始扭动腰臀;其余三个则分别走近三张桌子。先前的舞者离我最近,我看见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随着音乐扭动腰、摆弄头发,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而另三个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选择一位男子,极尽挑逗似的舞着。这四个女子的舞姿各异,但都适当保持与男子的肌肤接触。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贴着额头。而她们在初冬午夜时的穿著,都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海滩。
  我感觉脸红耳热、血脉贲张。荣安只是傻笑着,金吉麦则笑得很开心。我彷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没有语言和歌声,只有喧闹的音乐、扭动的身影、诡异的笑容和剧烈的心跳。
 有个黄衣女子往这里走来,将一个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杯子的直径起码有30公分,倒满两瓶酒大概不成问题。不过杯子里没有酒,只有七八张红色钞票躺在杯底。我略抬起头看着她,她说:「要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金吉麦,只见他猛点头。
  黄衣女子笑了笑,开始在我面前舞动起来。她将双手放在我头上,随着节拍反复搓揉我头发、耳垂和后颈。彷佛化身为听见印度人吹出笛声的眼镜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也像藤蔓盘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数次。然后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我肩膀,身体前倾,跨坐在我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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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从她舞动开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当她跨坐在我腿上时,我吃了一惊,双手缩在背后做出稍息动作。后来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几乎要贴着她扬起的下巴,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艳红的双唇。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少女汗水的气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我的视线偷偷往上移,看见她眼睛朝上,额头渗出几滴汗水。大约是20岁的女孩啊,也许还更小,一脸的浓妆显得极不相称。
  我偷瞄她几次,她的视线总是朝上,因此我们的视线始终无法相对。这样也好,如果视线一旦相对,我大概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只好试着胡思乱想去耗掉这一段男下女上的尴尬时光。我突然联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里的长木。她双手勾住我并上下前后舞动的样子,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头而载浮载沉?
  「谢谢。」她停止动作,离开我的腿,直起身时淡淡说了一句。『喔?』思绪还停留在我是木头的迷梦中,便顺口说:『不客气。』「什么不客气!」金吉麦有些哭笑不得,不断对我挤眉弄眼。荣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说:「给一百块小费啦!」我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她带来的大酒杯中。她没再说话,逆时针绕着圆桌走了半个圆,到金吉麦面前。
  我有脱离险境的感觉,略事喘息后,转头跟荣安聊天。聊了一会后,我才知道这家店每晚12点过后,便有这种热舞。因为坚持着12点过后的规矩,再加上没有明显的违法情事,因此辖区警察也不会来找麻烦。「一百块小费是基本,但你若高兴,多给也行。」荣安说。我瞥见金吉麦轻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还轻抚那黄衣女子的背。
  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将饮料端来,她对周遭一切似乎不以为意,即使黄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麦腿上热情舞动着。反倒我觉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她把饮料一一摆好后,便转身走人。喝了一口泡沫红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卖10元的泡沫红茶没啥差别。
  「赏妳一百块大洋。」金吉麦将一百块钞票放进大酒杯,并笑着跟黄衣女子挥挥手。「学长,放轻松啦。」黄衣女子走后,金吉麦笑着说:「这里不算是色情场所,你不会被抓进警察局的。」然后他说真正的色情场所,一般人消费不起却又心存好奇,所以这里刚好提供给生活在光明里的人一个接近黑暗的机会。「如果你不要这种特别服务,说“不”就行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几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甚至还有女生。他们还满悠闲自在的,似乎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热闹、新鲜与刺激。「嗨,你好。」一个红衣女子走近我,带着微笑。『不。』我说,并摇摇头。「好嘛。」她昵声撒娇,「没关系啦。」『这……』我不知所措,眼神转向金吉麦求援。没想到金吉麦反而笑着说:「我学长会害羞,妳要温柔一点。」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桌上,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别紧张哦。」
  不紧张才怪。她不像先前的黄衣女子视线总是向上,她跳舞时始终直视着我。如果我稍微偏过头,她的双手会捧着我脸颊,将我扳正朝着她。还好她并没有跨坐在我腿上,我还不至于太紧张。视线偷偷游移,瞥见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张钞票,其中竟然还有几张五百块的钞票;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装满了四四方方的冰块。
  她突然停下来,从小杯子里拿出一个冰块,含在口中。然后她跨坐在我腿上,双手轻放在我肩上,脸慢慢贴近我。被火红嘴唇含着的白色冰块,滑过我右耳、右耳垂、右脸颊后往下,绕着脖子的弧度,经过喉结的高突,往上滑过左脸颊、左耳垂、左耳。沿路上,我不仅感受到冰块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热。而她嘴里更不时含糊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拿到五百块小费的必杀技吗?或许她认为这是种挑逗,但对我而言却是折磨。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她终于离开我腿上,将口中的冰块吐在桌上,其实也只剩小冰角而已。我不等她开口,立刻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大杯子里。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将冰角吐进衣服内。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说完一溜烟跑掉。
  「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妳的冰块。」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
  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不。我不要。』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妳是……』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冷冷地说:「是什么?」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选孔雀啊……』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10、9、8、7、6、5、4、3、2、1……」
  「新年快乐!」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过得越快。」『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很有趣的说法。」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
  「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祝你步步高升。」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插进话。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谢谢。」他说。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曾经有过。」他回答。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妳了。」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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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我笑了笑,点点头。「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是这样啊。』我说,『那我……』「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咦?』「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房租就是四千五。」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嗯。』我点点头。「我可以看一下吗?」我打开门,说:『请进。』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四千五。』我说。「很合理。」她说,「我租了。」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妳觉得不方便,那……』「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请便。』我在楼下说。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为什么?』我很纳闷。「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敲了。』我也大声回答。「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好了。」她说。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吗?」『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Oh my sweetness ……」唱到这里,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in't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说:「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他唱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喔。』我应了声。「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妳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妳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妳会带哪种动物?』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我吃了一惊,楞楞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来认定我是贪慕虚荣、视钱如命的人?」『不。』我一时语塞,『我……』「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我终于认出她了。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四千块。』我回答。「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不。』我说,『就是四千块。』「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是啊。』我说。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嗯。那是什么声音?』「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有事吗?』我问。「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妳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嗯。』我在院子回答。「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不会。』我摇摇头。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妳100块,妳会买吗?』我问。「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如果是1000块呢?』「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所以妳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哦?」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490?」她有些好奇。『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妳卖190人家一定以为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真是这样吗?」『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摆明告诉人,妳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妳在台北摆摊?』「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那……』「嗯?」『没什么。』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我还在念书。』「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我在念博士班。』「哦。」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工程。』「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奸诈?』「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珊瑚的珊、蓝色的蓝。」『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你在想什么?」『珊蓝?』我终于想到了,『妳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嗯?」『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哦。」她简单应了声。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想到什么?』「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妳好幽默。』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 —— 李珊蓝。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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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什么怎么样?』「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是啊。』我说。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我也见过喔。」荣安插进一句。「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热舞?」小云问。「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因为心情?」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倒垃圾。』我回过头说。「把垃圾放下。」她说。『为什么?』我说。「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顺手而已。』我说。「别以为我会感激你。」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你总有带提款卡吧?」「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却听见他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对不起。』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上次在中国娃娃,妳来收杯子时,我以为妳是热舞女郎,所以……』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没有……』我有些心虚。「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妳要去台北吗?』我问。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载妳?』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
  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劈哩啪啦冲下楼。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
  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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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有事吗?』我说。「裤子卖光了。」她说。『什么裤子?』「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喔。』。「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我说妳笨,是诚实。』她又打量了我一会,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
  「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怎么谢?』「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就这样?』「喂,一件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妳真有原则。』
  我接过那件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算吧。』「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不客气。』我说。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
  「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妳。』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
  同时沉默了一会后,我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这是唯一的交集。
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彷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
  我也渐渐多了解李珊蓝一些。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
  「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吃了不会死吧?』我说。「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这个夏天也特别热,荣安来找我时,常热得哇哇乱叫。「看来只好讲个冷笑话来降低一下温度。」他说。『我不想听。』「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继续说:「水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不想猜。』「水饺是男的。」他说,「因为水饺有包皮。」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夸张,还笑岔了气。
  夏天的晚上在家里待不住,我和荣安通常会出去晃。当然最常去的地方还是Yum。小云总会泡一壶酸梅汤请我们喝,酸酸甜甜的,很清凉消暑。
  有天晚上小云炸了盘鸡块请我们吃,我吃了一块后抓抓嘴角的伤口。「你嘴角怎么了?」小云问。『这两天熬夜,应该是上了火。』我说。小云立刻把放在我和荣安之间的鸡块移到荣安面前,然后说:「那你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少吃点肉类。」我抗议说:『妳看过老虎熬夜后改吃素吗?』
  没想到话题由老虎开始,七转八转竟然转到刘玮亭身上。小云对刘玮亭很好奇,我简短述说往事,反倒是荣安巨细靡遗。「都是我不好。」荣安说,「如果当初我查到的是柳苇庭就好了。」『跟你无关。』我说。「可是……」『别说了。』我打断荣安,『是我不够坦诚,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情书寄错了。』
  我自以为是的善意选择隐瞒,却不知道这样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刘玮亭应该会觉得我的将错就错是在同情她。她是选老虎的人,怎能忍受这种同情?甚至她会觉得是种羞辱。想到以前跟柳苇庭在冰店的对话,不自觉叹口气说:『如果我是选羊的人就好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开了口。小云和荣安同时转过头去异口同声说:「什么故事?」「右边的石头。」Martini先生说。『右边的石头?』我也转过头。
  虽然我们三人都直视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咙,说:「嘴巴有些干。」小云见他眼光瞄向那壶酸梅汤,赶紧说了声抱歉,然后倒了一杯给他。他喝了一口后,说:「很好喝。」「谢谢。」小云笑了笑。
  「有个人的右边有颗很大很大的石头,几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头。」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这个人很想爬上石头顶端看上面的风景,可惜尝试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只好往左边走。但不管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边的石头,甚至还会折返,再试一次。」
  我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便问:『然后呢?』「没有然后了。这个人的心中,将永远存在着属于右边石头的遗憾。他甚至会认为右边石头上的风景,可能才是最美的。」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刚刚提到的刘玮亭,也许就是你右边的石头。」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有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是那种会在左右之间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说,「却一直待在原地。」「为什么不往左边走呢?」小云插进一句。「我如果不爬上右边的石头,就永远不可能往左边走。」Martini先生回答后,摸了摸他的领带。
  他今天打的领带是绿色底白色圆点,看起来像是雪花飘落在草原。这种图样跟现在的季节很不搭调。我也注意到他偶尔会摸摸领带结,甚至轻轻晃动领带的下襬。给人的感觉像是领带很重,让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适。
  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给我们三人。小云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是右边的石头?而不干脆说右边的山?我和荣安的解释是:山比较好爬,但石头可能光秃秃的,很难爬。荣安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右边?而不说左边?我和小云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吗?右边左边不都一样?还是得爬。我的疑惑则是:为什么刘玮亭会是我右边的石头?但我们三人都没解答。
 酷热的日子里,下雨便是难得的享受。连续两天的大雨,让我悠闲地在家里睡了两天午觉。第三天雨势转小,但不减我睡午觉的兴致。睡到一半时,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戴上眼镜睁眼一看却吓了一跳,一个浑身湿淋淋而且头发还滴着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门口。我还以为是水鬼来索命。
  看了第二眼后才发现原来是李珊蓝。『怎么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从床上起身,『有事吗?』「我钥匙忘了带回来,被锁在门外了。」『妳看我的样子像锁匠吗?』「你有没有备用钥匙?」『没有。』我摇摇头说,『我有的两把钥匙都给妳了。』
  「原来你没有备用钥匙,怎么办呢?」『找锁匠啊。』「另一把钥匙放在房间内,怎么办呢?」『找锁匠啊。』「房东又不住在台南,怎么办呢?」『找锁匠啊。』「烦不烦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锁匠不用钱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省钱。『还有个办法,不过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说。「真的吗?」她眼睛一亮。我下楼到她房门口,拿张电话卡斜插进门缝,房门便应声而开。『这种老式的喇叭锁很容易开的。』我说。「太不安全了。」她说。『是啊。』我点点头,『这种锁确实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是指你。」『嗯?』「这样你不就可以随时开我房门?」『我干嘛开妳房门?』「你现在不就开了?」『那是妳叫我开的!我没事开妳房门干嘛?』「我哪晓得。」她说,「这要问你。」『妳……』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样?』
  「除非你发誓。」她说。『好。』我说,『我发誓,绝不开妳房门。』「如果我又忘了带钥匙呢?」『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可以了吧?』「你还没说如果违背誓言会怎样。」『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我心里有气,沉声说:『如违此誓,别人永远会说我是虚荣的孔雀,不会真心爱我。』
  我说完后,她便沉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会出口,也觉得这样讲好像太重了,于是也跟着沉默。
  我看她发梢还渗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她嗯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关上门。「喂。」我转身走了两步,听到她开门说:「对不起。」刚回过头,房间也正好关上。『我拿片木条钉在门边,这样电话卡就打不开了。』我隔着房门说。「谢谢。」她也隔着房门说。
  爬楼梯时,差点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一跤。回房间后,又开始纳闷刚刚为什么会发那个誓?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介意别人对孔雀的偏见。可是,真的是偏见吗?
  隔天终于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懒的借口。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便看到李珊蓝双手放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我用警戒的口吻问:『有事吗?』她露出古怪的笑容,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拿着三个信封。A4信封的蔡智渊、标准信封的柳苇庭、西式小信封的刘玮亭。
  我楞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我整理房间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我认为……」她话没说完,我回过神一把抢走那三个信封。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它们都各撕成两半。轮到李珊蓝楞住了。我不等她回神,立刻冲到楼上房间拿出打火机,再冲下楼点火烧毁。
火光中,关于刘玮亭与柳苇庭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倒带一遍。我静静看着红色火焰吞噬纸张,红色经过之处只留下焦黑,偶尔也飞扬起纸灰。火光熄灭后,我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忘记了吗?」她突然问。『嗯?』「关于这些的记忆。」她指着地上的焦黑。『不。』我摇摇头,『还记得。』「所以说烧掉根本没用。如果有用的话,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算了。』我叹口气,『反正都烧掉了。』「你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写情书,就这么烧掉岂不可惜?」『妳怎么知道那是情书?』我提高音量。
  「这……嗯……」她似乎发现说溜了嘴,「猜也知道。」我瞪视着她,她只好又接着说:「我只看了一点点啦。」『妳看到哪里?』「柯子龙。」『那已经是信的最后了!』「不好意思。」她勉强微笑,「文笔太流畅了,不知不觉便看完了。」『妳……』「往好处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内容,我还可以帮你温习。」我不想理她,拿起扫帚和畚箕扫除地上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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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续)

  扫完地,将扫帚和畚箕归位后,正想上楼回房时,听到她说:「想跟我这只虚荣的孔雀说说话吗?」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为什么说自己是虚荣的孔雀?』「我曾经有个男友,他说过我很骄傲又爱钱,简直是只虚荣的孔雀。」虽然她说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刚听到时一定很受伤。我的气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几步,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先男友……」『是前男友吧。』「我习惯叫先男友,这样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死掉了。」『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了个比喻:当你吃过水蜜桃,还会觉得橘子好吃吗?」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说。「嗯。」她说,「橘子虽好,但水蜜桃才是真爱。而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则是他的宿命。」『妳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要说先女友。」『不,我希望她还活着。』「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更别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了。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别伤女孩子的心,会下地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我楞楞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到我。我摇摇头。「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我右手接下伞。「撑开呀!笨蛋!」她大叫。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
熬过了酷热的日子,凉爽终于来到。但不管酷热或凉爽,我和荣安还是喜欢泡Yum。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要带你来Yum吗?」荣安问。『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那时你刚失恋,」荣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绍小云给你认识。」『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他。「小云很不错、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你想太多了。』我说。
  小云确实是不错的女孩,亲切随和又善解人意。但我对她没特别的感觉,我相信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虽然她总会招待我免费的东西,在店里也最常陪我聊天、谈心事,但不管我们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线内。
  店里常有人对小云献殷勤,试图追求她,但她都不为所动。小云是选马的人,她这匹马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又漂亮,但如果发现你想驯服她、驾驭她,她的野性便会出现。我常看到试图驯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脸肿。
  有次她拿张演唱会的门票给我,说是客人送她的。演唱会当晚,我进到会场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听见隔壁的男子说:「你坐错位置了。」『没错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给他看,便一屁股坐下。尽管整场演唱会台上热闹滚滚,而且还有个歌星在台上跌倒,但我却一直感受到隔壁传来的冰冷目光和强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边一位客人对小云几乎是拼命邀约,但她始终笑着摇头。「那总可以请妳喝咖啡吧?」那人说。「好呀。」她回答。那人喜形于色,露出终于登上圣母峰的神情。只见小云走到咖啡机旁,煮好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他。「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她笑着说。那人嘴巴大开,直接由圣母峰掉落万丈深渊。他临走时,小云还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两杯咖啡钱。
  还有一次有个客人先是吹嘘自己是个电影通,然后邀小云看电影。「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说。「这么巧?」那人满脸堆笑,「我也最爱看恐怖片呢。」「我不信。」她说,「看恐怖片得过三关,你过了我才信。」「别说三关了,三十关我也照过!」那人拍拍胸脯。小云嘴角挂着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体迅速前倾,朝他大喊:「哇!」那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握着杯子的手一晃动,酒洒了大半。「连第一关:突如其来的惊吓都过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叹口气。
  这些情景我和荣安都看在眼里,而当他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来电后,更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觉得好奇。「不过话说回来,」荣安说,「如果小云连你都不感兴趣,大概也很难喜欢其它男生了。」『你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立刻举起咖啡杯跟荣安干杯。「她该不会是……」荣安欲言又止。『我想不会吧?』我也语带保留。
  「我不是同性恋。」小云突然冒出来说了这一句,我和荣安都吓了一跳。「在背后议论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说。我和荣安立刻说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别香醇之类的话来含混过去。「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说。『总该交个男朋友吧。』荣安说。「想交的时候再说喽。」小云耸耸肩。
  「可以请妳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吃什么呢?」她说。「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妳挑。」那人说。「好呀。」她笑着说。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他的脸上彷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我走进房间,说:『妳打算卖多少?』「680。」她说。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那该怎么写?」她问。『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最好再加上Vanpano。』「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意大利文啊。』我说。「真有这牌子?」她说。『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你又要骗人了。」『我是在帮妳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嗯……』我想了一下,『980。』「这种价钱不太好卖。」『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干嘛要这样?」『妳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妳妹妹出来。』「我妹妹?」她楞了一下。『泪下啊。』「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抱歉。』我笑了笑,『只要妳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怀疑妳。』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怎么做?』「这是商业机密。」『没想到妳也要骗人。』「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夜风凉爽,四周寂静,彷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妳去车站坐车。』「嗯。谢谢。」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蓝色。』我说。「跟我一样。」『这是我的荣幸。』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三天也行。」『然后呢?』「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怎么说?』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喔?』「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那妳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这有差别吗?』「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勉强可以理解。但妳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只要飞过,便值得了。」『真的值得吗?』「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于是都保持沉默。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标签,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 in Italy。『妳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标签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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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续)

  这个冬天李珊蓝除了卖夹克外,也卖裤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甚至是开运帽子之类的奇怪东西。『开运帽子?』「电视上那些命理大师不是常说穿戴某些东西可以招来好运吗?」她给了我一顶帽子,「这就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帽子。」『妳以为羚羊戴上这顶帽子就不会被狮子抓到吗?』我将帽子戴上。「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帽子。
  我总是载她到车站坐车上台北,她回台南时也会打电话要我去载她。除了在中国娃娃当服务生、在台北摆摊、在超市工作外,她偶尔会有额外的工作,比方说当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彩绘模特儿。这个工作就是出一张脸,让别人在脸上涂涂抹抹示范化妆品效果。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她还在一家百货公司扮耶诞老人。『妳扮耶诞老人?』我说,『太瘦了吧。』「人家要的是俏丽型的耶诞老人。」她说。
  12月24号那天,在研究室明显感觉到所有学生心情的浮动。因为晚上便是耶诞夜了。对我这种曾经有伴再回复单身的人而言,绝对是痛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断讨论晚上做什么、去哪过的话题,索性回家。
  刚踏进院子,便看到地上摆了三大篓红玫瑰。正感到好奇时,听见李珊蓝说:「你回来正好。」『有事吗?』我说,『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红玫瑰?』「我要去成大附近卖红玫瑰,帮我吧。」『不好吧。成大附近认识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晚上就是耶诞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我们卖花是在做功德耶。」『功德?』「平常一朵红玫瑰卖十块,现在起码涨三倍以上,但我只卖20。你想想看,那些想买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还是犹豫不决,她又说:「看在我常常从超市拿东西给你的份上,帮我卖花吧。」『那些东西都是过期的。』我说。「过期的肉不是肉吗?难道过期的猪肉会变成苹果吗?」『这……』「不帮就算了。」说完她弯下腰抱起一篓红玫瑰。那竹篓有半个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说:『好吧,我帮妳。』
  她选了校门口做摆摊地点,我暗叫不妙,那确实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生意很好,她忙着数花、包装、结帐,我除了帮她数花外,右手一直有意无意遮住眼睛,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轮廓。看守校门的警卫走过来,虽然猜想是来赶我们走的,但心下反而庆幸。「我要买五朵。」警卫说。「好。」她回答。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学长?」我闻声转头,是硕士班的学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极看到了猴子。『……』我嘴巴大开,像是上岸的鱼。「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说。「太好了,我去叫其它同学来买!」学弟拿了花就走。我楞了好几秒,才朝他背影喊:『千万不要啊!』
  「放轻松吧。」她说,「卖花有什么好丢脸的?」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抛头露面。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说:『买花的男生真多。』「当然啰。」她说,「你以为其它男生都像你一样,在卡片写上玫瑰花来混过去吗?女孩需要的是鲜花,会凋谢的花。」『喂,别提这件事。』
  「不过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省下买花的钱,不愧是选孔雀的人。」听她这么说,我倒吓了一跳。从选孔雀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说我像选孔雀的人,她是第一个说的。别人都认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苇庭就是如此。我看着两个空篓子和一个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篓子,说:『幸好快卖光了。』
  「还有三篓。」她说。『什么?』我失声大叫。「生意实在太好了,我紧急再叫了三篓,没想到还有货。很幸运吧。」『妳……』
  六篓花卖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灰暗,看了看表,快六点了。我们刚进家门,她说:「你也该买几朵花送我吧。」『为什么?』我说。「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耶。」我看了她一眼,说:『我想睡觉,懒得再去买花了。』「不用出去买。」她说,「这里还剩下几朵,一朵卖你十块就好。」『妳……』
  「开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开心,「我才没那么夸张。」我松了一口气,便瞪她一眼。「剩下这几朵花,你拿去送给喜欢的人吧。」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给我,我算了算,共17朵。「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说。『嗯?』「总之别太早睡,还有节目。」她发动机车,「我先走了。」
  我回到楼上房间,把那17朵红玫瑰往书桌一摆,倒头就睡。在外面站了好几个钟头,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但睡到一半还是被门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打开门看到十几个学生。「我们来报佳音!」他们说。说完他们唱起歌,我越听眼皮越重,几乎分不清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耶诞夜会有奇迹喔!」唱完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男生说。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迹」听成「鸡鸡」,不禁吓了一跳。
  再回去睡觉,醒来后已经快12点了。户外隐约传来耶诞歌声,更显得屋内的安静。虽然平安夜以宁静和平安为幸福,但此刻的静谧却让我透不过气。坐在床缘发呆了几分钟,决定找个吵闹的地方。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Merry Christmas。」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Merry Christmas。』我也说。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耶诞快乐,便又去忙了。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我和 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嗯?』「我想说话。」他说。『有空。』我回答。「故事很长。」『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唆。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女孩大他两岁、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插进第一句话。「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那又如何?』「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什么样的心理测验?』「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牛?』「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这点你做得到啊。』「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然后呢?』我问。「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六年到了吗?』「去年就是第六年。」『那她呢?』「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耶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现在这么忙,妳……』我对小云说。「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 Martini,我请客。」「谢谢。」他点点头。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唯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这是她说的。」他回答。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我和小云也笑了笑。「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她是我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是吗?」他低头看了看。『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没。』「真的吗?」他睁大眼睛。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耶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什么特殊意义?』我问。「耶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他太残忍。「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我们三人沉默了许久,我决定打破沉默,便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猜猜看。」他说。『你一定选羊。』我说,『只有选羊的人对爱情才会这么执着。』「猜错了。」「那你选什么?」小云问。「我选孔雀。」他说。
  『为什么?』我因为太惊讶,突然叫了一声,店内有四个人同时转头朝向我们。
 「因为我姓孔。」Martini先生说,「孔雀给我的感觉像是孔家的鸟,所以就选牠了。」
  「就这样?」小云说。「嗯。」他点点头。小云和我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种选孔雀的理由。「心理测验如果要测得准,就要只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不能想太多。」他淡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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