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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马来西亚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总会出现黎紫书现象。“黎紫书”这三个字频频被颁奖人念出,一个谦虚而帅气的女生在掌声中出现,她的才华和努力为她加上一个又一个的冠冕,像凤凰木上灿烂的燃烧。

蕉风椰雨中成长
黎紫书绝对是近几年来马来西亚文坛中长得最漂亮的凤凰木之一,她吸取着家乡的养分,在蕉风椰雨中成长,绽放得那么鲜明,叫人不能忽视。她的短篇小说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奖首奖,也是两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首奖得主。
和其他留台的马来西亚作家李永平、张贵兴、钟怡雯、陈大为等比较,在马来西亚怡保土生土长的黎紫书无疑是一个异数。本名林宝玲的黎紫书,生于1971年,从事新闻工作长达10年,目前是《星洲日报》怡保办事处的高级记者。
“我们在语言和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留台生虽然也写马来西亚经验,但是台湾文学的味道很强。我可能缺少这方面正统的训练,在文学语言的运用方面,觉得比较能随心所欲。另外在处理马来西亚题材时,我会觉得比较亲近,我的了解和他们所记忆很不一样,呈现出来的图景也不同。”
强调马国特色
这次应作家节邀请前来新加坡,黎紫书将和大家分享创作经验,也将漫谈马来西亚文学在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位置及面临的问题。
“虽然我们还是写马华题材,但是如果我们的养分都是来自大陆或台湾,某一种意义是让这种文学形态同化了。而我想或许我们能在格调和语言上,去建立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特色。”
在文字、格调及题材上经营马来西亚的特色,这方面的工作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留台生的作品虽然有异族的出现,但都是小配角,可能就是为了强调马来西亚风味而放进去。也有人说我近来的小说多了异族同胞,有点刻意。但我的小说人物生活在马来西亚这样的环境,出现这些人是很正常。为什么生活在马来西亚的我们要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华人的圈子里?要看清楚我们住的社会是一个怎样的社会,而不是我们想像的社会。马来西亚是一个多元种族的社会,但是我们还不能冲破种族的隔膜,我们对异族的了解还是不清楚的。”所以黎紫书写了《初走》,印族小孩拉祖是小说的主角之一。
坚守最后堡垒
近年来,马来西亚华文作家纷纷受到海外文学奖项的肯定,当地华社积极推广华教,马来西亚成为华文文学重镇之一的呼声不断。
“马来西亚华人有个特点,他们比东南亚任何地区的华人更热爱华文教育,维护华文教育。虽然马来西亚是以马来民族为主的国家,马来人越来越多,华人越来越少,相形之下,华人越来越弱势,身在其中,就能感觉到危机,那种危机感让华文教育更巩固起来,因为那是华人在马来西亚最后的堡垒,一定要坚守住的。”
探讨人性挣扎
由黎紫书在台湾出版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天国之门》和《山瘟》来看,女作家不断尝试新题材,试验小说语言。她的短篇小说,如《山瘟》、《州府纪略》写马共的故事,反映了马华近代历史,其他如《流年》、《赘》,前者写暗恋老师的少女情怀,后者则形象的描绘了一个肥胖妇女的无聊生活,在语言运用上都能看出小说家的用心和创意。而黎紫书小说里的人物,总是被一些不堪的回忆及现状和不安分的欲望捆绑着,像霸道的蔓藤,紧紧抓住老树不放。
“写到最后,还是在写人性。人性的描写对我本身的触动最深的,探讨人性的挣扎和无望,比较黑暗的,消极的,无奈的。可能我是基督徒,原罪的说法很深地影响了我和我的作品。”
小说语言的重要
自完成了《流年》后,黎紫书也开始意识到小说语言的重要性,现在的黎紫书还会大量进行小说语言上的试验。她的文字特色十分鲜明,如郁闷的热带雨林,阴森恐怖的意象像一头头在黑暗中喘息的兽,随时飞扑出来。这些黏稠的意象和热带潮湿气候吻合,令人感到不舒服,焦躁不安。
“那是潜意识的东西吧?有时候我想避开这些描述,最后还是很无可奈何,没有选择的用了很恶心的描写。那都是我生活中有过的经验,我看过白蚁蠕动的情况,听见它们吃木头的声音,是全身毛孔都竖起来的感觉,当我想要表达一些恐惧时,很自然就用了这些经验。”
由诗出发,错入散文,迷路至小说,黎紫书发现小说是她最佳的表达工具,所以近年来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创作。目前她正在收集资料,准备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还是会写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历史变迁。而这个写作计划也获得一个热心读者的支持,资助她一年至一年半的生活费,让她能停薪留职,安心写作。
“这名马来西亚华商曾经在《星洲日报》读了《州府纪略》,很喜欢,就主动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深造,愿意资助我,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念书的人,就向他提议写长篇小说的计划,很快他就同意。
马来西亚就有这样的华人,很低调地做着这些工作。因为有这些人,马华文学还是有希望的。”
载《联合早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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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0-11-2006 10: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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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飞行
你怎么可能没有做过飞行的梦?这梦有其来处,早在飞机发明以前,早于热气球腾空。我们的祖先在山野和田里午休,枕着他们的猎具或锄头,梦见自己脚踏七色彩云,身披金甲圣衣;簪花挂红,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一个筋斗。这筋斗可翻九九八十一个花样,那是梦的速度,风声虎虎,远在音速光速之上,也越过文学的轻舟: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梦见飞行是人类与世间所有无翼生物的共同点。你不知道在夜空之下,月亮泛起银色的潮汐,温柔地召唤万物的灵魂。她呼唤十二楼公寓中情欲缱绻过后的我们,也呼唤野地里泥泞中倦极而眠的蚯蚓,还有水里打呼噜的鱼儿。她极有耐性地一个接一个喊,就像诺亚在点名,唤我们鱼贯进入方舟。
那方舟是上帝的意旨,载我们脱困于雨灾和巨洪。如是者梦,当生存本身苦役着我们的肉身和意志,当梦里总有未可见的恶魔在咆哮嘶吼,我不相信你没有做过飞行的梦。
也不必踩着哪吒的风火轮,二十世纪以后,我们都画不出来古老的东方神物该有的形象和轮廓。相信我,随便以双髻春丽取代哪吒的人们,都没有资格驾驭那独具灵性的筋斗云了。我们连做梦都也不敢奢想那祥云,或风火轮,或神鹏,或仙鹤,或独角飞马。个人主义让我们明白梦里是我们各自修行的地方,也无须苦练,梦里的飞行总等待适当的时机,那一刻,你将发现飞行于你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像鸟儿羽翼长丰就自然能测量风阻,又像一株蒲公英时候到了便能御风远行。或者你也会怀疑,多少年来梦境之所以昏昧无声,也许只为了压抑住那一只隐形的翅膀,好让飞行饱受日月精华,终于破茧而出。
别说你从来没有想过飞行这回事,别说你不曾渴望过一对翅膀或一张飞毡。阿里巴巴太遥远了,我们日益萎缩的幻想力穿不透一千零一夜织起来的网,可是你不能否认你仍然怀念着小叮当的竹蜻蜓。梦是你的八宝袋:竹蜻蜓、时光机和随意门就摆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它们常常协助你出走与逃离,让我们一再走出荒凉的岁月和干旱的命运。
别说了,如果你是炎黄子孙,怎么不明白我们体内流着大泼墨的写意的血,飞行是生命中必要的留白。因此庄周晓梦,梁祝化蝶,只因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已认定这人间已无净土。而惟有飞行,可让我们以俯瞰的视角寻觅那一座沉没的伊甸,或是远方极乐的西天。
我们古老的东方的祖先比谁都明白飞行的意义,不要告诉我是西方人发明了热气球和飞机,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耽于梦想,而别人敢于实践。即便如此,我们心里明白那些笨重的工具,并没有真正实现人类对飞行的想望。想想看,"飞"这字眼发音轻灵,尾音虚空,柔时如和风灌入空竹,疾时如利箭穿破气层。我们梦寐以求的飞行,必如纸鸢翻飞,要与风有紧密的肌肤接触,就像鱼和水一样亲密和融合。是的,你不明白,罗丝和杰克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迎风招展,远比坐在海拔三万米的机舱里头更有飞行的贴身感受。就因为风啊,飞行就是你与风相拥,在万里绵延的空中滑行,她拂触你,在一次又一次惊险的大回旋中亲吻你的脸颊和发丝。飞行要是不能感觉到风速,就像旧电影中只拉动背景的驾驶镜头一样滑稽而无感,也如同跑步机上虚拟的路途,没有任何风景。
那么我告诉你,飞行的质感比较接近滑雪或冲浪,极速中一种义无反顾的酣畅,仿佛闭上眼睛扑向死神的怀抱。当然你先得明白飞行者有二,一为鹏飞,二为蝉飞。鹏背不知几千里,有垂天大翼,宇宙之大只够它一圈短途旅行;蝉翼其薄如纸,力气未逮,志不在云霄九万里,累了就在榆树上栖息。我们这般凡俗,自然不敢望大鹏项背,蝉就好了,虽然生命匆匆一趟寒暑,却也奢华地自由了一生。
能飞就好,我们老早放弃了超人那由东半球到西半球的梦,只求能身轻如燕,芭蕾舞姿蜻蜓点水。那红色披风倒还有用,它噗噗的声响让你感知风在流动,并知道自己正如何锐利地为空气开膛破肚。很久以前我们就如此向往,自组一个人人会飞的世界,那个我们称作武林的地方,是陆沉后又再浮起的伊甸,是我们梦中仍孜孜不倦地复建的巴别塔。套一句现代用语,你当明白那是一个虚拟的飞行俱乐部。
会飞,我们都曾经不言而喻地期待这么个英雄。飞行是人类力量终极的升华,超越参孙的长发、海克利斯的臂膀,它让你确定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我总是想,如果能够飞行,力拔山河的霸王将不会自刎于乌江畔。
说到这里,你怎么还能相信自己从未梦见过飞行?尤其是你这个披着女身的灵魂,多少年来被连衣裙和高跟鞋胶着在别人的目光中,所有的自由都压赌注在夜间一梦,就看能不能在梦里飞升。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时候都在梦境内逃奔,有恶魔的影子长长地笼罩过来。在那些梦里,你无数次面临危难,都忽然生出飞行的勇气和能力,从高高的屋脊、长长的楼梯,伸展双臂一跃过去。梦境是一只无重量状态的锦囊,它承载你,让你变得比一根羽毛更轻盈。于是,我可以飞了。一度你以为飞行使你的存在随心所欲,可是梦又太拮据,夜复一夜,你在陀螺状的梦境内,与那面目未知的妖物,一前一后在没有尽处的回旋楼梯上追逐。
有时候你心慌跃下,鸟一样停伫于楼梯扶手。但那恶魔的狞笑仿佛附于你的耳垂,还有黏稠的腥气嘘入你的耳窝。这梦是千百年来所有女性相同但私有的秘密,梦里封闭的空间气氛诡异,高温如一只炼丹的药炉。传说我们的祖先曾有人在此熬出了飞行的意志,她水袖一扬,回头下望尘寰,只见碧海青天,便已身月亮。哦月亮,谁说那不是我们想像中最远的逃离,远离人间,在九霄云端。你站在钢骨水泥的迷阵中昂首,可恶的云层总是阻挡了我们仰望神祗和天堂的视线,飞行是我们凌驾它的惟一方法。翻开古籍,自古多少超尘脱俗的仙者,哪个不是清风两袖,脚踏七色彩云?
实在说,飞行并不是我们在远古所遗失的能力。我们的祖辈从来是不会飞的,因此人类才会在千万年的抑郁中,挤压出对飞扬的憧憬。我们向往一切能力以外的本事,飞啊,在天堂的大门外,在上帝的足踝边。我们总以为穹苍里有我们肉眼不得见的异次元空间,并假设那里要比人间和乐与美好。我们相信,一如玄奘相信长路尽头有西天,西天有法,可度众生。这法,会不会就是飞行本身,否则这"度",何以作超脱解?
你以为梦如此玄妙怪异、杂乱无章,但其实古往今来都有它可以贯通的脉络:梦有它的中心思想,飞行是其中一大命题。说起来,我们应该感谢梦里永远气喘咻咻在背后追逐的怪物,他刺激我们背脊上小儿麻痹症的翅膀,让它突兀地如花蕾绽开,一瞬间,释放了飞行的意念。飞,让我们巡行于时空之上,看见祖先在他们正午的梦里滑翔,寻觅一座失落的桃源。
就是这样,你何必讥嘲我如此认真去翻译梦里的语言,或考证梦中的符码。你飞不起来,总是因为你长期把沉重的现实驮在背上,已然演化成一只骆驼。要不是对飞行缺乏想像,你以为一只骆驼怎么可能穿越无际的撒哈拉沙漠。偶尔它回头看看自己重叠在沙漠上的足迹,以为世界没有层次,只是一片黄沙。那么,梦于你不过是另一方平面,而飞行被钉在那里,是一张鸟形剪纸。
飞行所以可贵,在于梦是它惟一可以着陆的地方。你只能在那里等待,骑乘它。回头,你将看见世界在你脚下,它那么渺小,只是一座孤岛。
文:黎紫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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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0-11-2006 10: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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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看饭岛爱(文:黎紫书)
素珠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那画面里有一对半裸男女在无人的荒室中厮磨,素珠接近无意识地看着男人和女人,有点想到了该怎样把惊悚元素灌入她明日的艳情录。素珠看一眼电视余光中的西门。那女的是谁,是饭岛爱吗?
想象有人在弹指甲。
在寂静的屋里。傍晚而将入夜。一个人煮了泡面坐在厨房里吃,听到柜子里传来小小指爪在刨刮某物的细微之声,便想象起柜子里有人在弹指甲。
这事是不对的,柜子很窄小,要能藏人也唯有是个小孩。素珠她想到日本电影里浑身抹了白色颜料的男童,擅爬行,行动时全身骨节咯咯作响。小男孩的眼珠浑黑,看人时无有喜怒哀乐,是一张无辜的脸。
无辜夭折,故而成为怨魂。她在亮了一盏孤灯的厨房里,觉得惊怖,夹了一箸面却吃不下去。
西门不在。西门不在,让一屋子的寂静腐蚀得更深一些,更溃烂一些。素珠知道西门往哪里去了,小酒店的小餐厅,西门穿阿申纳球衣的背影,红色。陪他调笑的是金发的澳洲女孩,染着淡淡阳光的皮肤白皙得发亮,亮得她一脸淡褐色雀斑都飘浮起来了。
素珠觉得最近的想象都有了电影感,一个画面承接着一个画面,她的西门却始终在画面里背向她,素珠只看得见阿申纳的球衣,红色;皇家马德里的,白底黑字;巴西的,青黄;意大利,蓝。
至于有人在弹指甲,素珠以为是一个人连接着看许多恐怖电影的原故。老总叫她想想去,现在流行甚么。素珠翻开报章看到的是日韩港的电影海报,都阴森森,都血淋淋。可是她觉得几乎不可能,很难,怎样把这些红黑色元素注入她的小说里。老总斜睨她,看着办。
只要你愿意,没有办不到的事。素珠仍然把一箸即食面举在半空中,仍然听到有人在她的厨房柜子里弹指甲。她试着去想象其它,譬如没排好的版,标题是综艺体72级:艳鬼寻凶,夜夜销魂。
网友负离子会批评这标题很土。素珠的网友,她叫他作聊天室大玩家。负离子有很年轻的灵魂,他对她温柔,告诉她很多年轻男女不可告人的事。素珠也假装很年轻,登记册上填的是二十。二十岁,那年西门才是个两岁大的孩子,五官精致小巧,眼神总是显得很迷惘。最初有过一段日子,素珠生起过要把孩子捏死的冲动,她的两手都按在男孩的脖子上了,她说西门真对不起。
把吃不下去的泡面倒掉,素珠洗了碗筷,走到狭窄的客厅来。电视开着的,但无声;吊扇转动着的,呼呼作响。老钟无秒针而有秒声,滴答滴答。浴室的水龙头没旋好,滴,督……滴,督。素珠步行时听见左膝的筋骨在响,像有弦被弹拨,剔,剔,剔,又像有人在弹指甲。声音细微,一点一点将房子放大。素珠简直觉得客厅变成了旷野,所有对象都离开她越来越远,西门你不在。
西门回来的时候,想必脖子上会有吻痕。素珠看过的。这孩子喜欢这玩意,那澳洲女孩也很野,隔着爪哇海和阿拉弗拉海,几千公里就这么飞过来。素珠听负离子说过这些经验,无爱的性事。负离子还怂恿她把故事写下来,两个人坐在马桶上玩,结果把坐板都压坏了,男臀还印了红红一个椭圆形。素珠写了,老总竟然真觉得好,他抹了抹秃头说,年轻人会喜欢。创意嘛。
老总不知道,以后素珠坐在报馆女厕的马桶上,都觉得有些异样。她想象这些马桶都是老总坐过的,便生起自己正跟那秃头男人苟合的恶心感觉。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素珠却会幻想着年轻的负离子,坐在马桶上对她招手。来。乌鸦你过来。这幻觉让素珠浑身滚烫,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下去的,好像她正在干甚么坏事,好像她正在出墙。
罪恶感反而让她对网上的世界更沉溺一些。素珠在深夜里上网,那是人们最纵欲的时段。负离子如是说。二十岁的素珠故作天真地装着甚么都不懂,并且甚么都好奇。深夜敲门的男性轮番问她,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还是处女吗。素珠试着迎合(负离子指导她:像你们正躺在床上,男人要甚么,他会给你指示。)慢慢地她知道了谁期望她是个中老手,谁又在想象她是个腼腆的女孩;他们谁在寻求狂野的高潮,谁又想舔食处子的阴血。
负离子笑着说,这里就如此简单,无非只是在满足彼此的想象。他说乌鸦妳一定懂,妳会找到很多素材,妳会红起来。素珠晚间谈了这些,日里继续写她的《大食秘书艳情录》。这本来就是很受欢迎的版面,西门五岁的时候,素珠就在那里连载了她的第一个小说,叫《深闰怨妇情》甚么的,因为稿费可观,再加上日常的排版和校对,总算解除了她在经济上的窘境。房东不再三几个月便来赶人了,也不必因为欠债而三几个月便给西门换一个托儿所。
西门却终究阴森森地长大。素珠以为惊怖,孩子阴鸷的眼神,总是像猫头鹰似的,专注地凝视着甚么。素珠看见男孩脖子上的血痕,以后随着年月逐渐转成淡青,却像是渗入皮层的,她的罪证。素珠对负离子说,她有个同龄的男朋友叫西门。我爱他可我也害怕,他愈狂野愈悲伤;他多么憎恨一个曾经把他杀死过的女人。
素珠模拟年轻女子的语调,彷佛无辜的,总像下一场轮暴的受害者。负离子体贴而熟练,如蛇一般盘缠上来。他比初识时狂放多了,文字多么温柔,几乎感觉出来那里面的湿和热,而省略号,是他语言间断断续续的厮磨。素珠耳根发热,身体的响应如同处女对情人的答复,总是饥渴但柔顺的。她依言褪除衣物,裸体映着计算机屏幕上的光,暗室中但觉苍白,如剥掉皮的蟒。
有一天夜里,负离子问素珠:对我,你如何想象。素珠闭上眼,脸上泛着欢爱过后的红潮。黑暗中缓缓浮起的是许多年前那男子的脸,下腹便反射性地生起初夜般的痛。素珠对着计算机哭了起来,负离子终究不知道她当夜的悲伤,但他良久没有注销,像是陪她静坐在不断下沉的伤感中。
只要抽离了负离子所在的世界,素珠仍然对生活感到乏力。屋子像医院太平间那样的冷与阒寂。某日她对西门的背影说话。再这样,不如你搬出去。素珠说了便愣住,那一点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西门止在原地,伸出两手抱着后颈,抬起头来思索了一阵。很多年了,素珠老觉得西门这惯性的小动作别有含意,手与颈,像在指标她的罪孽。
那一夜,素珠又上网找负离子去。负离子却稀罕地显示在离线状态中。以后数日,代表负离子的那朵小花都伫立在离线者名单中,孤僻地显现着近乎枯萎的黯红色。素珠直觉他在,但那黯红是他的背影,一如西门的红色利物浦,其实在表达一种执着的拒绝。素珠便不去敲他的门,她开始有点懂了这个空间里的规矩;负离子警告过的,不得硬闯,闯进去便会发现里面只有虚空。
那几个夜里,男人们来了又去,素珠以职业性的文字,无声地勾搭与顺从。她的大食秘书凯德琳,彻夜斜倚门楣,举起录象机来记载她的艳情录。素珠昂起脸来直视镜头,就像冷冷看着各国男子夜半闯入,向她展示勃起来烫热的阳具。凯德琳后来在她的日记里写着:噢!其实我们都很可怜。
那次以后,素珠觉得西门又离得更远了些。他们去给男人送殡,母与子,各在行列两端。西门的孝服是戴维柏甘在皇家马德里的球衣,素珠记得他还有一件基丹的。她在行列之末举目张望,西门那两年拔高了许多而显得薄弱的背影,如一张照片飘流在远处的前方。
负离子再出现,素珠感到亲切,也不需要很多语言的逗弄,他们便缠绵起来。素珠在计算机前张开双腿,空气里有爱尔兰木笛曲牧养的音符,在暗中列队又散落。素珠情迷意乱,她喘着气说了很多年没说过的话。
我爱你。
说这话犯了规。负离子依然像个老手在指引她。还是不说的好。素珠这才稍微清醒,意识到自己站在无人的舞台上,向漆黑无声的观众席展示裸体。那裸体是行将枯萎的,她觉得尴尬。大食秘书会在翌日的故事里嘲笑她;凯德琳爬上她的办公桌,用两眼暧昧地笑着,却甚么也不说,只是左手一直在弹指甲。
写到这里,素珠的小说再度落入俗套的性爱公式中,大食秘书艳红的唇印变得像月经瘀血一样令人厌恶。负离子比她更紧张,连着几天都追问她出了甚么状况;是不是因为你的懦夫男朋友。素珠感到心虚,西门不知道她一直在写这些,也许他只知道母亲素珠在小报馆当编辑。素珠刻意把许多烹饪书和家庭小百科拿回家,向不闻不问的孩子暗示自己的清白。这些事情,她有时候很想对负离子说,但话凝结在指尖那里。要是按下去了,会不会把多么轻巧脆弱的一个年轻小情人惊走?
于是他们转换话题,谈到电话性爱的事。负离子问素珠,乌鸦妳要不要也试一试。素珠有点迟疑,这新点子唤起她的欲潮,如有满月在勾引。她猜想凯德琳一定会喜欢。那秘书也在怂恿,去吧就一次,他的声音难道会让你怀孕不成?素珠讨厌凯德琳的露骨,那是近乎无耻的,像蛇在跟夏娃耳语。但素珠无法回绝,负离子不断向她讨电话号码。说啊告诉我,说啊乌鸦。
素珠终究禁不住诱惑,如同二十年前,少女素珠在初夜中的无辜与期待。她为此付出过眼泪、惊恐、脱发、自尊、杀子、悔咎,所以在这夜里她毕竟比以前多了一份世故,她对负离子说:不,你给我你的电话。
凯德琳在艳情录里拒听新波士的电话,她说这多没瘾,不如一边看饭岛爱的高校女生,一边自己解决算了。负离子还教她加入私人护士五姑娘和部门经理SM小姐。最重要的是写得生活化。负离子对这显得兴致很大,只差没要求素珠把他也写进去。年轻人甚么都没放在心上,断断续续告诉她许多欢喜之事,原来把马桶厕板坐坏的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孩即将从遥远的黄金海岸飞过来。
素珠仔细地聆听,她与他之间的无声。她十分庆幸,却掩饰不了那有点痛感的惆怅。那一通电话终究没摇过去,而只有凯德琳知道这秘密,素珠她毕竟失去了一个纯真但老练的小情人。
素珠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已经入夜,厅子里灯没开,但电视机依然是开着的,有西门的曼联背影晾在电视机前。素珠坐起来,西门在吃泡面;电视是消音状态的,西门吃面却啜啜发响。素珠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那画面里有一对半裸男女在无人的荒室中厮磨,素珠接近无意识地看着男人和女人,有点想到了该怎样把惊悚元素灌入她明日的艳情录。素珠看一眼电视余光中的西门。那女的是谁,是饭岛爱吗?
明日素珠将会忘记西门是怎么回答的,也许他根本没回话。凯德琳站在他们母子之间,用小型录象机在拍摄素珠睡眼惺忪的脸。素珠无所谓地面对镜头,噢,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已经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西门没听见她的慨叹,那年轻小伙子把大半杯泡面灌入喉咙,咽下去以后,像平日那样用球衫的左袖揩了揩嘴巴。
素珠把脸浸泡在电视的辐射线中,努力地想象着饭岛爱的呻吟。忽然那孩子转过头来,向她展示那一张与死去的男人极其相似的脸。
西门问素珠:
你怎么了?
你怎么睡觉时在弹指甲?
(第二十八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邓晓垒于2005年11月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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